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试图驱散两人身上带来的寒意与潮湿，却似乎无法温暖空气中凝结的紧张与猜疑。
昂贵的草药膏气味弥漫开来，与旧书、雨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不安的氛围。
伊薇瘫坐在地毯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仍在不受控制颤抖的身体。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她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埃洛伊丝那道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灼穿。刚才那短暂爆发出的、不属于她的力量和冷酷，此刻回想起来如同一个荒诞而可怕的梦境。
那柄掉落泥泞的手枪，仿佛还在她指尖残留着冰冷沉重的触感和硝烟的气息。
“你……”埃洛伊丝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嘶哑而谨慎，“你刚才……”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匪夷所思的一幕，“你是怎么做到的？”
伊薇猛地摇头，牙齿咯咯作响，一半因为寒冷，一半因为后怕。“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害怕……”她的声音微弱而破碎，这是实话，却也是最能掩盖真相的借口。她自己都无法理解这种类似子弹时间的存在，又如何向别人解释？
埃洛伊丝艰难地试图坐直身体，牵扯到腹部的伤口，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她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伊薇，里面的情绪复杂地翻涌着。感激是真切的，没有伊薇，她今晚的下场不堪设想。
一个在酒吧里显得怯懦、被警察稍一恐吓就几乎崩溃的底层侍女，却在生死关头爆发出堪比最精锐刺客或佣兵的战斗素养？那精准到毫米的神经击打、行云流水的夺枪动作、冷静到可怕的警告射击……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孤儿院长大、在学院被欺凌、在酒吧打工的女孩该有的能力。
“你不知道？”埃洛伊丝重复着这句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力，“伊薇，你刚才的行为，精准、高效、冷酷。那不是‘害怕’能解释的。那是训练的结果。甚至是……天赋的结果。”她提到了“天赋”，目光更加锐利。
伊薇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感到一阵恐慌。“我没有……我没有受过训练！我真的不知道！当时……当时我就好像……好像身体自己动了……”她语无伦次，抬起头，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恐惧和真诚的困惑，“请相信我，哈登堡小姐！我如果真有那种本事，怎么会……怎么会过得像现在这样？”
这个反问，带着底层最直白的逻辑和深深的屈辱，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埃洛伊丝眼中一部分过于灼热的怀疑。的确，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沦落到底层酒吧靠洗杯子和忍受骚扰度日。除非……有更深的隐情？刻意的伪装？
就在这时，公寓的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两人同时一惊，伊薇更是吓得几乎跳起来，惊恐地望向门口。
门开了，进来的是冬妮娅。她似乎刚从某个晚宴回来，穿着一身华丽的天蓝色绸缎晚礼服，外面披着雪白的毛皮斗篷，金发挽成精致的发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慵懒笑容。然而，当她看到客厅里的景象时，那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转化为极度的震惊和……冰冷的愤怒。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沙发上半躺着的、伤痕累累、浑身湿透泥污的埃洛伊丝身上，惊呼脱口而出：“埃洛伊丝！天哪！发生了什么事？！你受伤了！”她立刻快步上前，甚至顾不上脱下昂贵的斗篷，就想查看埃洛伊丝的伤势，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但紧接着，她的视线扫过了瘫坐在地、同样狼狈不堪、甚至更加肮脏卑微的伊薇。看到伊薇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廉价湿透的侍者制服，看到她脚下地毯被弄脏的水渍和泥点，冬妮娅冰蓝色的眼眸中瞬间结满了寒霜。
“——她为什么在这里？”冬妮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质问，手指笔直地指向伊薇，仿佛指着什么不堪入目的秽物，“这个低贱的酒吧侍女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公寓里？！埃洛伊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她害你变成这样的？！”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锥，狠狠刺向伊薇。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把身体缩得更小，消失在地毯里。阶级的鸿沟和蔑视，在此刻被冬妮娅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展现出来。
“冬妮娅！”埃洛伊丝忍痛喝止了她，眉头紧锁，“不是她害的。恰恰相反，是她救了我。”
“她？救了你？”冬妮娅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美丽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讥讽，“就凭她？埃洛伊丝，你是不是伤到头了？她用什么救你？用擦杯子的抹布吗？”她刻薄地嘲讽着，目光再次扫过伊薇，如同扫视垃圾。
“冬妮娅！”埃洛伊丝的语气加重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事情很复杂。但我需要你冷静下来，先去帮我拿一些干净的绷带和清水来，我的医药箱在书房第二个柜子里。”她试图支开冬妮娅，缓和眼前几乎要爆炸的气氛。
冬妮娅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狠狠瞪了伊薇一眼，那眼神冰冷得足以将人冻僵。但她最终还是听从了埃洛伊丝的话，或者说，她更关心埃洛伊丝的伤势。
她优雅却带着怒意地转身，走向书房，昂贵的裙摆扫过地面，与伊薇的狼狈形成残酷对比。
客厅里暂时只剩下两人。尴尬和紧张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埃洛伊丝看向伊薇，眼神复杂难辨。“……抱歉。冬妮娅她……只是太担心我了。”这个解释显得苍白无力。
伊薇低着头，声音微不可闻：“……我该走了。”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依旧发软。
“等一下。”埃洛伊丝叫住她，“你的……‘能力’，或者 …无论那是什么，”她谨慎地选择着词汇，“还有别人知道吗？”
伊薇猛地摇头，眼里闪过一丝恐慌：“没有！我…以前从没有这样过……这是第一次……”这几乎是真话，如此清晰和不受控制的爆发，确实是第一次。
埃洛伊丝沉默地看着她，似乎在评估她话中的真实性。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不会轻易消失，但伊薇此刻表现出的恐惧和茫然又不似作伪。
“今晚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埃洛伊丝最终说道，语气严肃，“包括我受伤的细节，以及你……做的事情。明白吗？”
伊薇用力点头。
冬妮娅拿着医药箱和水盆回来了，脸色依旧冰冷。她故意无视伊薇，小心翼翼地开始为埃洛伊丝清洗伤口、涂抹药膏，动作熟练而轻柔，与刚才判若两人。
伊薇站在一旁，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存在，一个闯入者，一个被排斥的低等生物。
她看着冬妮娅细心照料埃洛伊丝，看着她们之间那种自然而亲昵的氛围（即使埃洛伊丝似乎有些不适），再对比自己一身污秽和格格不入，强烈的自卑和孤独感几乎将她淹没。
“我……我真的该走了。”伊薇再次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哽咽。她不想再待在这里忍受冬妮娅的目光和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埃洛伊丝看了看窗外依旧滂沱的大雨，又看了看伊薇单薄湿透的衣服，迟疑了一下。理性告诉她应该让伊薇留下，至少等雨小些，并且她还有太多疑问。但冬妮娅的存在和眼前混乱的局面让她无法开口。
“……好吧。”埃洛伊丝最终叹了口气，“再次谢谢你，伊薇。”她的感谢是真诚的，但其中夹杂的疑虑和审视，伊薇能清晰地感觉到。
冬妮娅从精致的钱包里掏出几枚金镑，随手扔在伊薇脚边的地毯上，动作带着施舍般的轻蔑。“拿去。给你的‘酬劳’。以后离这里远点。”她甚至没有看伊薇一眼。
金镑在地毯上闪着冰冷的光泽。伊薇看着它们，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屈辱感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内脏。
她没有去捡那些钱，只是深深地低下头，用尽最后一丝尊严，哑声说：“不用了。”
然后，她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公寓门，逃离了这个对她来说过于华丽、温暖却充满刺骨寒冷的地方。
房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温暖的光线和那令人心碎的氛围。
伊薇独自一人跑进冰冷漆黑的雨夜中，泪水终于混合着雨水汹涌而出。她救了她，却仿佛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猜疑的种子已经播下，而她那无法控制、无法理解的能力，就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双刃剑，刚刚展现了它的锋芒，却也可能为她带来更深重的灾难。
她漫无目的地奔跑着，不知该去向何方，只觉得这个世界之大，似乎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而那场雨，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