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薇抱着她寒酸的布包,像一片被秋风卷落的枯叶,在雾都冰冷坚硬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飘荡。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老乔塞给她的那几个银币,在掌心攥得发热,却买不到一丝安全感,反而像是一种告别,一种将她彻底推离熟悉世界的最后推力。
房东的驱赶,工作的丢失,以及背后那无形的、冰冷的目光……这一切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她走过喧闹的集市,摊贩的叫卖声、主妇的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都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与她内心的死寂形成可悲的对照。
饥饿和寒冷开始无情地侵袭。
她在一家面包店外驻足,橱窗里金黄酥脆的长棍面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她胃部一阵痉挛。她摸了摸那几枚银币,最终却只是咽了口口水,默默走开。这点钱必须撑到……撑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
天空始终是那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细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加重了空气中的寒意和凄凉。
她躲进一个废弃教堂的门廊下,蜷缩在角落里,看着雨水顺着石雕圣像悲悯的脸庞滑落。
为什么是她?她只是想活下去,麻木地、安静地活下去。为什么那场雪夜的相遇,要打破她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脆弱的平衡?为什么她身体里会藏着那样可怕又无法控制的东西?
绝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几近崩溃的神经。或许,就这样消失也不错?像无数个无声无息消失在雾都街头的底层人一样,最终化为统计表上一个冰冷的数字,或者某条阴暗下水道里一具无人认领的浮尸。
就在她意识模糊,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布包里一个硬物的角落硌到了她。她茫然地伸手摸索,指尖触到了一本旧书粗糙的封皮。
她下意识地将其抽出——是那本她最珍视的、页角早已卷皱的《基础魔法感应理论导论》。学院时期,她曾靠着这本书,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就着走廊微弱的煤气灯痴迷阅读,那是她灰暗青春里为数不多的、能感受到自身价值的时刻。
书的扉页上,还有她当年稚嫩而认真写下的笔记和疑问。她颤抖着手指,轻轻抚摸那些字迹。一种尖锐的痛楚和微弱的、几乎熄灭的怀念涌上心头。那个曾经对知识、对魔法、对未来还怀有一丝憧憬的自己,真的就要这样彻底死去了吗?
雨似乎小了一些。她将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最后一点温暖的余烬。不能放弃。至少……不能就这样放弃。
她挣扎着站起来,双腿因寒冷和饥饿而麻木。她必须找到一个能暂时遮风避雨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她想起这附近似乎有一个旧货市场,旁边有些更破旧、或许也更便宜的临时住所。她抱着最后的希望,踉跄着向那个方向走去。
市场充斥着各种废弃物品和廉价商品的味道,人来人往,更加嘈杂混乱。她小心翼翼地询问了几家看起来像是提供床位出租的破旧门面,得到的要么是粗暴的拒绝,要么是价格高得让她绝望的报价。
希望再次一点点熄灭。
就在她几乎要彻底放弃,准备找一个能勉强避雨的桥洞时,她的目光被市场角落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招牌吸引——“塞拉菲娜夫人旧书与杂货”。
那是一家狭小、拥挤、仿佛被时光遗忘的旧书店。橱窗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书、卷轴、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古董杂物。但不知为何,这家店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伊薇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内更加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干草药和某种淡淡的、甜腻的香料混合的奇特气味。一个满头银发、身材矮小、穿着颜色暗淡但整洁长裙的老妇人,正踮着脚,试图将一本厚厚的大部头塞回高处的书架。
听到门响,她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布满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像是能看透人心。她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落在抱着布包、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鬼的伊薇身上。
“需要什么,亲爱的?”老妇人的声音温和而沙哑,没有任何惊讶或嫌弃,仿佛每天都有像伊薇这样狼狈的客人闯入她的店铺。
伊薇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该说什么?求一份工作?求一个住处?她有什么资格?
老妇人——塞拉菲娜夫人——仔细地打量着她,目光扫过她怀里的布包和那本露出来的旧魔法书,又落在她因寒冷和饥饿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
“外面雨挺大的,”塞拉菲娜夫人自顾自地说道,转身走向店铺深处一个小小的、生了铁锈的炉子,“我正好要煮点茶,一个人也喝不完。不介意的话,过来烤烤火吧,免得着凉。”
她没有问伊薇的来历,没有问她为何如此狼狈,只是提供了一个最简单、却也最及时的善意。炉子上,一个小水壶开始发出轻微的嘶鸣,温暖的水汽弥漫开来。
这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条件的温情,像一根细微却坚韧的丝线,瞬间拉住了即将坠入深渊的伊薇。她的眼眶猛地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她僵硬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挪到炉火边,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塞拉菲娜夫人慢条斯理地泡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茶水里飘着几片奇怪的干草叶,散发出安神的香气。她将一杯递给伊薇。
“喝吧,能暖和点。”
伊薇颤抖着双手接过粗糙的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让她几乎冻结的血液似乎开始重新流动。她小口啜饮着,温暖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驱散了部分寒意和饥饿感。
“喜欢看书?”塞拉菲娜夫人瞥了一眼伊薇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本旧魔法书,随口问道。
伊薇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
“魔法感应……很有趣的领域。”塞拉菲娜夫人眼神似乎闪动了一下,“现在很少有人对这类基础理论感兴趣了,大家都追求更直接、更强大的法术。”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伊薇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喝着茶。炉火的温暖和茶水的热度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塞拉菲娜夫人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整理着柜台上的杂物。店里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雨声。
过了好一会儿,伊薇终于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夫人……您这里……需不需要人帮忙?我……我可以整理书籍,打扫卫生……什么都能做……只要……只要一个能睡觉的地方……”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羞耻和不确定。
塞拉菲娜夫人停下动作,再次看向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伊薇所有的窘迫和绝望。
“阁楼有个小房间,堆满了杂物,很久没人住了。”塞拉菲娜夫人慢悠悠地说,“如果你不嫌弃又小又乱,可以暂时收拾出来住下。店里也确实需要个人帮忙打理,我这把老骨头,很多地方都力不从心了。”
伊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绝境中突然看到了一扇微光闪烁的窗。
“真的……可以吗?”她声音哽咽。
“嗯。”塞拉菲娜夫人点点头,表情依旧平淡,“不过,我这儿可付不起多少工钱,最多管吃管住,外加一点零花钱。而且活儿可不轻松。”
“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做!”伊薇急切地保证,生怕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溜走。
塞拉菲娜夫人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苍白但难掩清秀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那就先这样吧。今晚你先住下。明天开始干活。”
她起身,示意伊薇跟上,颤巍巍地走向店铺后方一个狭窄陡峭的楼梯。
阁楼房间确实又小又乱,堆满了积满灰尘的旧书箱和杂物,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微光。但对此刻的伊薇来说,这里却如同宫殿般珍贵。至少,它有一个屋顶,能遮风挡雨。
“自己收拾一下。干净的床单在那边箱子里。”塞拉菲娜夫人指了指角落一个旧木箱,便转身下楼了,“收拾好了就下来吃点东西。”
伊薇独自站在小小的阁楼里,环顾四周,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从被驱逐、无处可去的绝境,到获得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这转折来得太快,太意外。
她走到那扇小气窗前,用手擦去玻璃上的灰尘。窗外,雾都的雨还在下,天色昏暗。但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城市丛林里,她似乎意外地找到了一小片可以暂时喘息、舔舐伤口的树叶。
塞拉菲娜夫人没有追问她的过去,没有用怀疑的目光审视她,只是提供了一个最简单的避风港。这份沉默的善意,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让她感到一种酸楚的温暖。
刀锋般的命运似乎暂时绕开了她,留下了一丝喘息的间隙。然而,伊薇知道,那无形的威胁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被这间充满旧书尘埃的店铺所隔绝。未来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此刻,她有了一个可以藏身、可以稍微恢复一点力气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灰尘的味道,却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她开始动手收拾这个小小的空间,动作缓慢却坚定。
微光虽弱,却足以照亮下一步。而更大的风暴,仍在远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