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旧书店的尘埃与静谧中，仿佛真的沉淀下来。伊薇逐渐熟悉了每一种草药干涩或清甜的气味，学会了如何分辨皮革装订与廉价纸浆制成的书脊，甚至能大致判断出某件古怪金属器物的年代。
塞拉菲娜夫人依旧话不多，但偶尔会指点她一二，眼神清澈平静，仿佛伊薇只是她店里一件新添的、需要时间磨合的旧物。
那种被无形目光窥视的感觉似乎淡去了。至少，在这间堆满了时间痕迹的店铺里，她是安全的。
阁楼的小窗望出去是邻家的屋顶和一方狭窄的天空，但对她而言，已足够辽阔。晚上，她会在油灯下继续翻阅那本《基础魔法感应理论》，试图从中找到关于自己能力的蛛丝马迹，但结果总是令人失望。那更像是一种……本能，而非知识。
偶尔，她会想起埃洛伊丝。想起她翻找文件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指尖的温度，想起那句简单的“保重”。心底会泛起一丝微妙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涟漪。但那晚公寓里的怀疑和冬妮娅冰冷的目光，又会及时地将这点涟漪冻结。她们的世界终究不同。
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店里没有客人。塞拉菲娜夫人坐在柜台后的摇椅里，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修补一本封面几乎脱落的古籍。伊薇则在整理一批新收来的乐谱，大多是些无人问津的教堂安魂曲或老旧民歌，纸张脆弱发黄。
就在她小心地将一叠乐谱按作曲家姓氏归类时，指尖触碰到一份没有封皮、乐符记录也略显古怪的手稿。它混杂在一堆普通的赞美诗之中，纸张质地稍厚，边缘粗糙，像是私人誊抄本。
出于好奇，她轻轻翻开。
乐谱本身并无太多特殊，是一首旋律略显忧伤、重复单调的安魂曲片段。但在乐谱的空白处，却用某种暗褐色的墨水（或许是血迹？这个念头让伊薇心中一凛）潦草地书写着大量注释和符号。
这些并非标准的音乐术语，而更像是一种加密的文字，夹杂着许多伊薇从未见过的奇异符号。它们扭曲、怪异，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其中几个反复出现的核心符号，她曾在埃洛伊丝那晚奋力保护、最后扔出去引开袭击者的小皮包里露出的文件一角瞥见过！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独特的、仿佛缠绕荆棘的太阳图案，她绝不会认错！
这是什么？为什么一首普通的安魂曲手稿上，会写着与埃洛伊丝保护的秘密文件相关的符号？
她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平静的日子似乎被这意外的发现撕开了一道口子。
“夫人，”伊薇拿着那份乐谱，走到柜台前，声音有些发紧，“您看看这个……这上面的符号，您认识吗？”
塞拉菲娜夫人停下手中的针线，接过乐谱，推到老花镜下仔细察看。她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古老的标记罢了。”她的语气平淡无奇，仿佛在谈论天气，“一些边缘教派或者秘密结社喜欢故弄玄虚的东西。没什么实际意义。”她将乐谱递还给伊薇，“大概是哪个穷困潦倒的作曲家胡乱画上去的。和其他乐谱放一起吧。”
真的……只是这样吗？伊薇看着老夫人平静的脸，心中的疑虑却并未消散。塞拉菲娜夫人表现得太过平静了，反而让她觉得有些刻意。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但她不敢多问。能在这里获得暂时的安宁已属不易，她不想因为过多的好奇心而再次失去容身之处。她默默接过乐谱，将其归入“待整理”的一摞，心中却像是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傍晚时分，雨停了。夕阳挣扎着穿透云层，给雾都的屋顶涂抹上一层短暂的金红色。伊薇按照塞拉菲娜夫人的吩咐，将一些实在无法出售的废纸和破损书籍整理出来，搬到后巷，准备次日清晨由收废品的人拉走。
后巷狭窄潮湿，堆放着几个空的木箱和垃圾桶。就在她将最后一捆废纸放下，准备转身回去时，巷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
她下意识地望过去。
只见一个身影佝偻着，靠在对面的墙根下。那人穿着不合身的宽大旧外套，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身形看起来异常消瘦虚弱。他（或者她？）似乎痛苦地捂着胸口，每一次咳嗽都让整个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是病人？还是乞丐？
伊薇的脚步顿住了。若是以前，她或许会像大多数路人一样，麻木地移开目光，匆匆走过。自身的苦难早已耗尽了她对他人不幸的感知力。
但此刻，或许是旧书店短暂的安宁软化了她内心的硬壳，或许是塞拉菲娜夫人沉默的善意起了微妙的作用，她看着那个痛苦蜷缩的身影，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怜悯。
她犹豫了一下，转身快步回到店里，从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又拿了两块今天早上刚烤的、还算柔软的黑面包——这是她们明天的早餐的一部分。
她端着水和食物，再次来到后巷，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咳嗽不止的人。
“先生？女士？”她轻声呼唤，不敢靠得太近，“您还好吗？喝点水吧？”
那人猛地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张异常年轻却苍白得吓人的脸，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眼睛因剧烈的咳嗽而充满血丝，嘴唇干裂。他看到伊薇和她手中的食物，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极度渴望和警惕的光芒。
他猛地一把夺过水杯，贪婪地大口灌下，又抢过面包，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仿佛饿极了。
“谢……谢谢……”他一边吞咽，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谢，声音沙哑得厉害。吃完后，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但咳嗽依旧不止。
“你生病了，”伊薇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应该去看医生。”
年轻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甚至嘲讽的笑容，摇了摇头：“没用的……小姐……咳咳……‘灰尘咳’……工厂里的老毛病了……看了也没用……”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甚至咳出了一些带灰丝的痰液。
灰尘咳。伊薇听说过这种病。常见于纺织厂或矿场的工人，因长期吸入粉尘所致，无药可医，最终会让人在痛苦的窒息中缓慢死去。是穷人的“职业病”。
年轻人喘着气，看着伊薇身上虽然旧却干净的围裙，眼中闪过一丝羡慕，随即又黯淡下去：“谢谢你的面包……好心的小姐……你是在前面书店做工？”
伊薇点点头。
“真好……”年轻人喃喃道，眼神有些涣散，“有屋顶……干净……比工厂强多了……”他又咳嗽了一阵，才勉强支撑着站起来，“我得走了……不能连累你……”
他步履蹒跚地向着巷子另一端走去，瘦弱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凄凉。
伊薇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空杯子，心里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个年轻人绝望的眼神和“灰烬咳”这个词，像一根刺，扎破了她这些天来短暂的平静假象。
这个世界依旧充满苦难和不公，就在离这间温暖旧书店几步之遥的后巷里，人们正在无声地痛苦、死去。而埃洛伊丝所抗争的，或许正是这些？
她想起了那份古怪的安魂曲乐谱，想起了上面与埃洛伊丝秘密相关的符号。危险并未消失，它只是潜伏着，如同雾都永不散去的阴霾。
但这一次，目睹了后巷年轻人的苦难后，她心中除了对自身处境的恐惧，似乎隐隐多了一丝别的、极其微小的东西——一种模糊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倾向。
她转身，走回书店。塞拉菲娜夫人正站在门口，似乎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湿布擦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