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店的日子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淡黄色的、缓慢流动的光晕。时间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尘埃在光柱中舞蹈的节奏流逝，与外面那个冰冷、喧嚣、充满危险的雾都隔绝开来。
伊薇很快适应了在“塞拉菲娜夫人旧书与杂货”的生活。工作确实繁琐——需要清理堆积如山的灰尘，将混乱的书籍分类整理，学习辨识那些稀奇古怪的古物标签，还要负责简单的餐食。但她做得毫无怨言，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
体力劳动能让她暂时停止思考，专注于眼前的器物，这是一种另类的麻木，却比在酒吧时更多了一份心安。
塞拉菲娜夫人是个话不多的店主，她似乎有着用不完的耐心，教导伊薇时总是慢条斯理，眼神清澈而平静，从不追问她的过去，也从不流露过分的好奇或同情。
这种保持距离的善意，恰恰是伊薇此刻最需要的。阁楼的小房间虽然简陋，却被她收拾得干净整洁，成了她专属的、安全的巢穴。
偶尔，在整理书籍的间隙，伊薇会忍不住抽出那本《基础魔法感应理论导论》，指尖抚过熟悉的字句。那些曾经让她痴迷的理论，如今读来却带着一丝苦涩和恐惧。她的能力，与书中描述的任何一种可控魔法感应都截然不同，它更原始，更狂暴，更……危险。
一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雾都的阴霾，透过橱窗的灰尘，在店内投下几道温暖的光斑。
伊薇正踮着脚，试图将一批刚收来的旧游记按地域分类放回高处书架。一本厚重的《南部群岛风物志》似乎卡在了两层书架之间，她用力踮脚，身体失衡，眼看就要连人带书摔下来。
一双手臂及时从身后扶住了她的腰侧，稳住了她摇晃的身形。
“小心些。”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伊薇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几乎停跳。这个声音……
她慌乱地转过身，鼻尖几乎擦过来人的肩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灰色眼眸，带着一丝关切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埃洛伊丝·冯·哈登堡。她今天穿着简单的亚麻衬衫和长裤，外套搭在臂弯，少了几分演讲时的锐利，多了几分学者的沉静。她似乎清瘦了些，但眼神依旧明亮。
“哈……哈登堡小姐？”伊薇的声音因惊讶而结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了书架上，手指紧张地揪住了裙摆。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遇见她。那晚公寓里冰冷的怀疑和冬妮娅蔑视的目光瞬间涌回脑海，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和局促。
埃洛伊丝似乎也有些意外会在这里碰到伊薇。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伊薇身上沾着灰尘的围裙，以及她手中那本厚重的游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放松？
“伊薇。”埃洛伊丝的声音放缓了些，“你在这里工作？”
“是……是的。”伊薇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塞拉菲娜夫人收留了我。”
“塞拉菲娜夫人？”埃洛伊丝挑眉，似乎认识店主，“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的目光落在伊薇刚才试图整理的那批游记上，“需要帮忙吗？这些书看起来可不轻。”
“不，不用！我自己可以……”伊薇连忙拒绝，手忙脚乱地想去拿那本卡住的书，却再次显得笨拙。
埃洛伊丝没有坚持，但也没有离开。她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伊薇费力地与那本书搏斗，目光若有所思。阳光透过窗户，勾勒出伊薇纤细的脖颈和专注侧脸的轮廓，细小的灰尘在她周围飞舞，仿佛给她罩上了一层柔光。
与那晚在暗巷中凌厉如豹、在公寓里惊恐如兔的模样都不同，此时的她，更像一个沉浸在书海中的、略带笨拙的学徒，有种易碎而宁静的美。
“那晚之后……”埃洛伊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你还好吗？”
伊薇的动作顿住了。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回答：“……还好。”她不想提及被驱逐、失业、流落街头的狼狈，那只会加深她们之间的鸿沟。
“那就好。”埃洛伊丝似乎松了口气，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那些人…还在查。你自己务必小心。如果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或事，可以……可以试着通过塞拉菲娜夫人告诉我。”她没有直接留下联系方式，谨慎依旧。
这时，塞拉菲娜夫人从店铺后帘慢悠悠地踱了出来，看到埃洛伊丝，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哦？是你啊，小埃洛伊丝。又来淘换那些‘危险’的读物了？”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
埃洛伊丝无奈地笑了笑：“夫人，您就别取笑我了。我只是需要查阅一些关于早期工人协会成立章程的原始文献，您这里或许有线索。”
“在那边角落里，自己去找吧。都是些没人要的老古董了。”塞拉菲娜夫人挥了挥手，然后又看向伊薇，“伊薇，去帮埃洛伊丝小姐找找。那些箱子沉得很，我这把老骨头可搬不动。”
这像是给了伊薇一个留下的理由。她应了一声，默默走到埃洛伊丝身边，开始在一堆堆满灰尘的旧纸箱中翻找。
两人离得很近，伊薇能闻到埃洛伊丝身上淡淡的墨水味和一种清爽的、像是雪松的气息。她的手指偶尔会碰到埃洛伊丝翻找书页的手，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伊薇像受惊般缩回，心跳失序。
埃洛伊丝似乎专注于寻找，但伊薇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带着那种熟悉的、审视与好奇交织的情绪。
她是在观察自己吗？观察这个谜一样的、拥有可怕能力却又显得如此脆弱的酒吧侍女？
她们花了些时间才找到几份可能相关的泛黄文件。埃洛伊丝仔细地翻阅着，时而蹙眉，时而颔首。阳光移动着，将两人并肩工作的身影投在古老的书架上，画面竟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很有价值的发现。”埃洛伊丝最终满意地收起文件，脸上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略带疲惫的笑容，“谢谢你，伊薇。”
她的笑容冲淡了些许眼中的锐利，显得真诚了许多。伊薇看着她的笑容，有一瞬间的恍惚，心底某个角落微微松动了一下。
她慌忙低下头：“不……不客气。”
埃洛伊丝付了钱，又跟塞拉菲娜夫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涉及某些书籍的预订。临走前，她再次看向伊薇，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保重。”
然后，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身影消失在雾都街道的人流中。
店内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旧书尘埃和阳光的味道。伊薇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翻找文件时的粗糙触感，以及……那短暂触碰到的、埃洛伊丝手指的微温。
塞拉菲娜夫人慢悠悠地走到她身边，看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伊薇说：“风暴的眼睛，总是吸引着飞蛾。是扑火，还是找到方向，就看飞蛾自己了。”
伊薇不解地看向老夫人。
塞拉菲娜夫人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去把门口那堆新收来的草药分类吧，亲爱的。日子还长着呢。”
温情如同午后的阳光，短暂而珍贵。但伊薇知道，阴影从未远离。埃洛伊丝的再次出现，带来了微曦般的关切，也再次带来了那令人不安的审视和隐藏在平静下的风暴前兆。
她这只小小的飞蛾，能否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找到方向，而不是被轻易焚毁？答案依旧飘摇在雾都灰蒙的天空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