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店里那片刻蛋糕与茶香的温情，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涟漪尚未散尽，便被更汹涌的暗流吞噬。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色依旧灰蒙，一种不同寻常的焦糊味却混杂在雾都常有的煤烟味中，随风飘散，带着不祥的预兆。
伊薇正在店门口清扫台阶，心绪不宁。昨晚她又做了噩梦，梦见天空中飘散着大团大团灰色的、带着火星的尘埃，点燃了这一切。
街角卖报童声嘶力竭的叫卖声猛地穿透晨雾，像一把尖刀刺破了暂时的平静：
“号外！号外！莫里森纺织厂大火！死伤惨重！疑似工人暴动引发！”
伊薇手中的扫帚“啪”地一声掉落在地。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莫里森纺织厂！大火！
她猛地冲向报童，扔下一枚硬币，抢过一份还带着油墨味的号外。粗糙的纸张上，模糊的黑白照片显示着冲天的火光和浓烟，标题触目惊心。报道语焉不详，只提及大火发生于凌晨，火势极其迅猛，原因尚在调查，但暗示可能与近期紧张的劳资纠纷有关，或有“破坏分子”煽动。
破坏分子？伊薇立刻想到了埃洛伊丝！她前几天才警告过工厂区不太平！她会不会在那里？她会不会……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伊薇，让她浑身冰冷。她甚至来不及跟塞拉菲娜夫人说一声，转身就朝着东区工厂的方向发足狂奔！
越靠近东区，空气中的焦糊味越发浓烈刺鼻，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蛋白质烧焦的可怕气味。街上的人群也变得混乱，许多人面带惊恐和悲痛，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当她终于能看到莫里森纺织厂那高耸的、此刻已被熏得漆黑的烟囱时，眼前的景象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几乎呕吐出来。
原本庞大的厂房有一大半已经坍塌，烧焦的断壁残垣如同狰狞的骨架指向天空，黑色的浓烟依旧从未燃尽的废墟中滚滚冒出，将天空染得更灰。
消防车的水龙无力地喷洒着，蒸汽与烟雾混合，形成一片绝望的帷幕。警察拉起了警戒线，试图阻挡汹涌的人群，哭喊声、咒骂声、维持秩序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凄厉的末日交响。
伊薇像疯了一样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目光焦急地扫过一张张被烟灰熏黑、写满悲痛和恐惧的脸庞。
“埃洛伊丝！埃洛伊丝·冯·哈登堡！”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声音淹没在周围的喧嚣中。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警戒线内不远处的一个临时救护点。几个身穿白色罩衣（此刻已沾满污黑）的人正在忙碌，地上躺着十几具被烧得面目全非、覆盖着白布的尸体，还有一些伤员在痛苦呻吟。
而就在那群忙碌的白衣人员中，一个身影格外显眼——是埃洛伊丝！
她没穿往常的外套，只穿着一件被撕破、沾满灰烬和暗红色血迹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正跪在一个不断咳喘、脸上有着可怕烧伤的工人身边，用力按压着他脖子上一个不断渗血的伤口，同时对旁边的人嘶哑地喊着什么。
她的脸上混合着烟灰、汗水和血污，灰色的眼眸因极度疲惫和愤怒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光芒。
她还活着！伊薇心中刚升起一丝庆幸，立刻又被她狼狈不堪、明显受伤的样子和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所淹没。
“埃洛伊丝！”伊薇试图挤过警戒线，却被一名高大的警察粗暴地推开。
“退后！无关人员禁止入内！”
“我认识她！让我过去！她受伤了！”伊薇焦急地喊道。
也许是她的呼喊引起了注意，埃洛伊丝抬起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看到了伊薇。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随即化为焦急和愤怒，她朝着伊薇用力摇头，用口型清晰地喊道：“走！快走！”
为什么？为什么让她走？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凄厉的哭喊声从旁边爆发。几个妇女冲破警戒线，扑向那一排覆盖着白布的尸体，发疯似的掀开白布辨认。
“当家的！！” “我的儿啊！！” “不——！！”
撕心裂肺的哭嚎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一具尤其娇小的尸体被揭开，那似乎是个少年，身体已被烧得蜷缩……
伊薇猛地认出了那张依稀可辨的、苍白的侧脸——是那个在后巷里，接过她面包和水的、患有“灰烬咳”的年轻工人！
他最终还是死在了这里，不是死于疾病，而是葬身火海！
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击中了伊薇。她浑身颤抖，视线因泪水而模糊。
而更让她血液冻结的是下一幕——
几名穿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大衣、表情冷峻的男人出现在警戒线内。
他们无视现场的惨状，径直走向正在努力救人的埃洛伊丝。
为首一人拿出一个徽章在埃洛伊丝眼前晃了一下（距离太远，伊薇看不清），然后开始厉声质问，手指着仍在冒烟的废墟，态度咄咄逼人。
埃洛伊丝猛地站起来，因为失血和疲惫，身体摇晃了一下，但她毫不畏惧地迎上那人的目光，激动地反驳着，手指向那些死难者的遗体，指向周围悲愤的工人和家属，显然在控诉着什么。
双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黑衣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突然，埃洛伊丝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穿透了部分喧嚣：“……你们掩盖真相！漠视生命！这场大火不是意外！是谋杀！是你们和莫里森……”
她的话音未落，那为首的黑衣人脸色一变，猛地抬手，狠狠一巴掌掴在埃洛伊丝的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甚至短暂压过了周围的哭喊！
埃洛伊丝被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嘴角瞬间渗出血丝。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对方，眼中燃烧着屈辱和滔天的怒火。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惊呆了。
伊薇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愤怒、恐惧、还有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抽离感再次袭来
世界瞬间慢了下来。警察张着嘴呵斥的慢动作，黑衣人脸上冷酷得意的细微表情，埃洛伊丝眼中屈辱的泪光和摇摇欲坠的身形，旁边伤员痛苦的抽搐，飘落的灰烬在空中缓慢旋转……无数细节涌入她的感知。
一个清晰的、危险的念头在她脑中尖啸：阻止他！保护她！
她的身体再次先于思考而动！她猛地弯腰，从地上抓起半块被震松的铺路石，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就要不顾一切地将其掷向那个殴打埃洛伊丝的黑衣人！
就在石块即将脱手的瞬间，一只有力而干瘦的手猛地从身后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能力效果瞬间被打断！世界的流速恢复正常，喧嚣和痛苦再次洪水般涌回！
伊薇惊骇地回头，对上了塞拉菲娜夫人那双清澈却此刻无比锐利的眼睛。老夫人不知何时竟然也来到了这片混乱之地，她就站在伊薇身后，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凝重。
“你想干什么？孩子！”塞拉菲娜夫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想死吗？还是想让她死得更快？！”
伊薇猛地清醒过来，浑身冷汗涔涔，后怕如同冰水浇头。她刚才差点做了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攻击一个看起来是官方人员的家伙？那只会坐实“破坏分子”同伙的罪名，把她和埃洛伊丝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我……”伊薇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塞拉菲娜夫人死死攥着她的手腕，目光严厉地扫过那片混乱的中心。埃洛伊丝已经被另外几个看似她同伴的人护住，仍在与黑衣人对峙，但形势明显不利。更多的警察正在向那边聚集。
“走！”塞拉菲娜夫人不由分说，用力拉着伊薇，强硬地将她拖离了人群，拐进旁边一条肮脏的小巷。
“可是……埃洛伊丝她……”伊薇挣扎着回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选择了她的战场！”塞拉菲娜夫人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老夫人将她一路拖拽着，远离那一片火光、浓烟、哭嚎和绝望交织的人间地狱。伊薇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埃洛伊丝被同伴半扶着，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脊梁，回望着那片埋葬了无数生命的废墟，眼中是无尽的悲痛、愤怒和绝不屈服的光芒。
而她自己，则被塞拉菲娜夫人强行带离，如同一个可耻的逃兵，远离了那个她想要保护却无能为力的身影。
灰烬如同黑色的雪，不断飘落，沾满了她的头发、肩膀，也落入了她绝望的心底。
刀，已狠狠斩落。温暖的假象被彻底撕碎，露出血淋淋的现实。伊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的残酷，也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