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带着怒气摔门而去后，旧书店内陷入了一种凝滞的沉默。伊薇站在原地，指尖冰凉，冬妮娅那些恶毒的话语如同冰锥，反复刺穿着她的神经。她会害死埃洛伊丝？卷进未知的事情？这些话语与埃洛伊丝本人的警告、地窖里那些触目惊心的文件、以及昨夜那丝冰冷的恶意感知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
塞拉菲娜夫人没有立刻安慰她，只是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将“营业中”的牌子翻转成“休息中”，然后拉上了内侧的门帘。昏暗的光线让书店显得更加静谧，仿佛与外界彻底隔绝。
“风暴来临前，海鸟总会焦躁不安地乱叫。”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个古老的自然规律，“不必把那些话太放在心上。嫉妒和恐惧，常常让人口不择言。”
她走到柜台后，拿出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锡罐，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些深色的、散发着淡淡甜香和草药气息的膏体。
“过来，孩子。”塞拉菲娜夫人招招手。
伊薇迟疑地走过去。
老夫人用指尖挖取一点膏体，示意伊薇伸出手。那膏体触感清凉，带着樟脑和薄荷的味道，以及一些伊薇无法分辨的草药气息。“自己揉开，敷在太阳穴和手腕上。能安神。”塞拉菲娜夫人解释道，“看你脸色白的，昨晚没睡好吧？”
伊薇依言照做，清凉的感觉逐渐渗入皮肤，似乎真的让她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一些。这种不带任何条件的、朴素的关怀，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谢谢您，夫人。”
“谢什么。”塞拉菲娜夫人摆摆手，又开始擦拭她的老花镜，“这世道，能安静地看会儿书都不容易。我这把老骨头，能提供的也就是这点清净和草药了。”
她顿了顿，看似随意地补充道：“不过，清净也是相对的。有些风，总会想办法钻进来。重要的是，起风的时候，自己要知道站在哪里，根扎得够不够深。”
这话像是对伊薇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伊薇默默品味着，心中的恐慌似乎被这沉稳的态度稍稍安抚。
接下来的几天，伊薇努力将那些不安压回心底，更加专注于店里的工作。她将地窖里那些关于工厂的文件深深埋藏起来，不敢再去触碰。那份诡异的安魂曲乐谱，她也将其归入一堆真正无人问津的废乐谱中，试图将其遗忘。
她开始学习辨识更多种类的草药，帮助塞拉菲娜夫人研磨配料，制作一些简单的安神香囊或药膏。这些重复性的、带着自然芬芳的劳动，具有一种奇特的疗愈效果。她的手指不再仅仅沾染灰尘和酒渍，也染上了鼠尾草的灰绿、薰衣草的淡紫、以及没药的深褐色泽。
一天，她在整理一堆捐赠来的杂物时，发现了一个破旧不堪的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老旧但保养得还算不错的曼陀林琴，只是琴弦断了几根，琴身也有几处磕碰。
“哦，这个老家伙啊。”塞拉菲娜夫人瞥了一眼，“以前有个老吟游诗人留下的，抵了酒钱。放了快十年了吧。怎么，你会弹？”
伊薇轻轻抚过琴身，摇了摇头：“不会。但在孤儿院时，听一位老园工弹过……他很喜欢弹一些古老的民歌。”那是她灰暗童年中为数不多的、带着温暖色彩的记忆片段。那位老园工总是沉默寡言，但当他抱起曼陀林时，干瘦的手指却能拨弄出异常悠扬而略带伤感的旋律。
塞拉菲娜夫人看了看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怀念，慢悠悠地说：“琴弦柜子里还有，好像有几根旧的，型号大概合适。要是闲着没事，可以试着给它换上。放着也是浪费。”
这近乎是一种默许的馈赠。伊薇的心轻轻跳了一下，一种微小的、雀跃的情绪冒了出来。她找出了那些旧琴弦，又寻来一些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修复这把老旧的曼陀林。
过程并不顺利，琴钮锈蚀，琴桥也有些松动。她花了整整两个下午的时间，耐心地清理、调整、一次次尝试调音。塞拉菲娜夫人偶尔会踱过来看一眼，也不指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笨拙而专注地忙碌。
当最后一根琴弦绷紧，发出一个还算准确的音符时，伊薇几乎要欢呼出声。她试着用手指笨拙地拨动琴弦，不成调的叮咚声在安静的店里响起，却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简单的快乐。
夜幕降临，店里点起了油灯。塞拉菲娜夫人坐在摇椅里，闭目养神。伊薇抱着那把修复好的曼陀林，坐在角落的小凳上，凭着模糊的记忆，极其生疏地、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摸索着那首老园工常弹的民歌旋律。
断断续续、磕磕绊绊的琴音在书店里回荡，谈不上美妙，甚至有些刺耳。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有一种笨拙而真诚的生命力。
塞拉菲娜夫人没有阻止她，也没有评价，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就在伊薇沉浸在这份微小的喜悦中时，店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犹豫的敲门声。
伊薇的琴声戛然而止，紧张地看向门口。塞拉菲娜夫人睁开眼，平静地道：“门没锁。”
门被轻轻推开，埃洛伊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看起来比上次更加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阴影，但当她看到抱着曼陀林的伊薇，以及店内温暖安静的灯光时，紧绷的神色似乎柔和了一瞬。
“抱歉，这么晚打扰，夫人。”埃洛伊丝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纸袋，“路过贝克街，看到那家老蛋糕店还没关门，就买了点杏仁蛋糕……记得您好像喜欢。”她将纸袋放在柜台上，目光然后落在伊薇手中的曼陀林上，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惊讶和……或许可以称之为温和的笑意。
“你会弹这个？”
伊薇的脸颊微微发热，有些窘迫地放下琴：“不……不会，只是胡乱弄着玩……”
“挺好的。”埃洛伊丝轻声说，语气不像客套，倒像是真的觉得这生涩的琴音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比听那些无休止的争论和坏消息要强得多。”
她看起来并没有急于找书或者谈论正事的意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温情。灯光勾勒出她略显瘦削但依旧挺拔的身影，也柔和了她眉宇间的疲惫和焦虑。
塞拉菲娜夫人起身，打开纸袋，拿出还温热的杏仁蛋糕，切成三份。“既然带来了，就一起吃点吧。伊薇，去泡壶茶。”
小小的书店里，茶香、蛋糕的甜香、旧书的味道和淡淡的草药气息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短暂却真实的、近乎家庭的温馨氛围。三人静静地喝着茶，吃着蛋糕，没有过多的言语。
埃洛伊丝没有问伊薇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再提之前的警告或危险。
她只是偶尔会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深处依旧藏着沉重的心事，但此刻，她允许自己在这小小的避风港里，获得片刻的喘息。
这份沉默的共享，比任何言语都让伊薇感到一种奇异的安慰。仿佛在那巨大的、充满未知威胁的漩涡之外，还存在这样细小而真实的连接与温暖。
然而，伊薇没有注意到，在埃洛伊丝放下茶杯时，她外套的袖口微微上滑，露出手腕内侧一道不甚明显、却显然是新添的擦伤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