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店的门在伊薇身后沉重地关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内是尘埃、书香和草药混合的熟悉气息，门外是依旧隐约可闻的哭嚎、焦糊味和冰冷绝望的现实。
塞拉菲娜夫人松开了攥得伊薇手腕发青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到柜台后，拿出那罐安神药膏，示意伊薇坐下。
伊薇像个失去牵线的木偶，瘫坐在凳子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药膏的清凉无法驱散她内心的冰寒。眼前反复闪现着那地狱般的火场、少年工人焦黑的遗体、埃洛伊丝嘴角的血迹和屈辱的眼神、以及自己险些酿成大祸的冲动。
“为什么……”她声音破碎，像是在问塞拉菲娜夫人，又像是在问命运，“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塞拉菲娜夫人沉默地擦拭着柜台，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因为这世上的有些东西，比人命更‘重要’。秩序，利润，体面……或者仅仅是某些大人物的‘不高兴’。”她抬起眼，清澈的目光似乎能洞穿墙壁，看到远方仍在冒烟的废墟，“那场火，烧掉的不仅是厂房和工人，更是很多人‘不想看到’的东西。”
她意有所指。伊薇立刻想起了地窖里那些关于通风系统的图纸和健康报告。莫里森和那些黑衣人，是在毁灭证据？还是在杀鸡儆猴？
“埃洛伊丝小姐……她会有事吗？”伊薇最恐惧的是这个。那些黑衣人当众都敢殴打她，背后会做出什么？
“她选择了这条路，就知道风险。”塞拉菲娜夫人的回答依旧冷静得近乎冷酷。
“她有她的背景，有她的同志，未必就会立刻怎样。但你——”她的目光锐利地看向伊薇，“你今天的冲动，如果被任何人看到、认出，你猜他们会怎么对付一个无依无靠、却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小店员’？”
伊薇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塞拉菲娜夫人说得对，她差点就把自己和她最想保护的人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我该怎么办？”巨大的无助感淹没了她。世界如此之大，却仿佛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工厂区的惨剧、埃洛伊丝的困境、自身难保的恐惧，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藏好。”塞拉菲娜夫人言简意赅，“像地窖里的老鼠一样藏好。忘记你看到的，忘记你听到的，忘记你差点做到的。至少在风头过去之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像以往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伊薇如同惊弓之鸟。书店外任何不同寻常的声响——马蹄声、脚步声、甚至是邻居稍微大声的谈话——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她不敢再看报纸，害怕看到关于火灾调查的后续报道，更害怕看到埃洛伊丝被捕或被定罪的消息。
她强迫自己专注于店里的工作，将那些恐惧和焦虑深深埋藏，但效率明显低下，时常对着空气发呆。塞拉菲娜夫人看在眼里，并不多言，只是偶尔会让她去研磨一些需要极大耐心的草药，似乎想用这种重复劳动来安抚她紧绷的神经。
然而，风暴并未因她的躲避而平息，反而以另一种方式找到了她。
一天下午，天色阴沉。店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顾客，而是两个穿着体面、表情严肃的男人。他们身上带着一种公务人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气质。
“这里是‘塞拉菲娜夫人旧书与杂货’？”为首一人出示了一个徽章——内务部公共安全办公室，“我们接到线报，怀疑你这里收售、传播未经审查、可能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险印刷品及煽动性材料。根据《城市治安管理条例》，需要进行例行检查。”
塞拉菲娜夫人缓缓从摇椅上站起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惊慌，只有一贯的平静。“请便。店里所有的书都在这里了。大多是没人要的老古董。”
那两个男人不再多言，开始粗暴地翻查书架上的书籍。他们并非真的在意书的内容，更像是在执行某种程序，或者……寻找特定的东西。他们的目光扫过那些乐谱堆，甚至踢了踢角落里的废纸箱。
伊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看向地窖入口的方向，又飞快地移开目光。她害怕他们发现地窖里那些关于工厂的文件。
幸运的是，那两人对地窖似乎并无兴趣。他们的搜查重点明显在印刷品上。然而，他们的粗暴还是造成了破坏，几本脆弱的旧书在翻查中散架，书页飘落一地。
其中一人走到了柜台附近，目光落在了伊薇平时记录草药配方和简单账目的那个旧笔记本上。他随手拿起来翻看。
伊薇的心跳几乎停止。那本子上除了草药名和数字，还夹杂着她一些无意识的、零散的思绪碎片——对自己能力的困惑和恐惧，对埃洛伊丝的担忧，甚至还有几个她凭记忆潦草画下的、从那首安魂曲乐谱上看到的诡异符号！
那人翻看着，眉头渐渐皱起，手指点着那几个诡异的符号，又抬头看了看脸色苍白的伊薇，眼神变得怀疑而锐利。
“这是什么？”他厉声问道，将笔记本拍在柜台上。
伊薇吓得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塞拉菲娜夫人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笔记本，语气平淡：“小姑娘胡乱画的玩意儿罢了。怎么，现在连做梦涂鸦也归你们管了？”
那人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他指着那几个符号：“这些标记，与近期几起危害公共安全事件现场发现的煽动性标记高度相似！我们需要带回去进一步审查！还有你——”他指向伊薇，“也需要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带她走？！伊薇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凉了。去了那种地方，她还有可能出来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店门再次被推开。
“这里真是热闹。”一个冷淡而带着一丝傲慢的女声响起。
冬妮娅·伊万诺娃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骑马装，手上拿着一条精致的马鞭，像是刚骑马归来。
她目光扫过店内的一片狼藉和那两个公务人员，最后落在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伊薇身上，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情绪——似乎是厌恶，但又有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忍？
“伊万诺娃小姐。”那两名公务人员显然认出了她，态度立刻变得恭敬了些。
冬妮娅微微颔首，用马鞭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手心，语气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两位先生在我朋友投资的店铺里……这是执行公务？”
“是的，小姐。我们接到线报……”
“线报？”冬妮娅打断他，轻笑一声，带着嘲讽，“又是哪个下水道里的老鼠为了几枚铜板胡乱咬人吧？塞拉菲娜夫人这家店比我祖母的年纪都大，卖的净是些连老鼠都不啃的老掉牙东西，能有什么危害？”她走到柜台前，目光扫过那个笔记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用马鞭随意地将那本子拨到一边。
“几个小孩子胡乱画的鬼画符，也值得两位如此兴师动众？”她语气里的轻蔑几乎凝成实质，“还是说，内务部最近清闲到需要跟小女仆的涂鸦较劲了？”
那两个男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冬妮娅的家族势力显然让他们极为忌惮。
“可是，小姐，这标记确实……”
“确实什么？”冬妮娅眼神一冷，“我说了，是涂鸦。还是说，你们怀疑我包庇什么？”她微微扬起下巴，那种贵族式的傲慢展露无遗。
“不敢！不敢！”两人连忙低头。
“那就好。”冬妮娅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逐客的意味，“这里没什么‘危险物品’，我可以担保。你们可以回去交差了。至于线报——”她拉长了声音，“我想你们知道该怎么处理。”
两人对视一眼，终究不敢得罪冬妮娅。为首的男子收起徽章，讪讪道：“既然伊万诺娃小姐担保，那想必是一场误会。打扰了。”
他们灰溜溜地快步离开，甚至没敢再看那笔记本一眼。
书店内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三个女人和满地的狼藉。
冬妮娅转过身，目光冷冷地扫过惊魂未定的伊薇，最终落在塞拉菲娜夫人身上。“管好你的人，夫人。不是每次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她的语气依旧不客气，但似乎少了些以往的纯粹恶意。
塞拉菲娜夫人平静地点点头：“谢谢你的帮助，冬妮娅小姐。”
冬妮娅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目光再次掠过伊薇苍白脆弱的脸，最终只是冷哼一声，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危机似乎解除了。但伊薇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冬妮娅的突然出现和解围，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感激，反而加深了她的恐惧和不安。冬妮娅为什么要帮她？是为了彰显权势？还是……另有所图？那句“管好你的人”又意味着什么？
她靠着柜台，缓缓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身体不再颤抖，内心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一次次的威胁，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她就像暴风雨中飘摇的落叶，命运完全不由自己掌控。每一次看似得救，背后都牵扯着更深的漩涡和更昂贵的代价。
温暖的假象彻底破碎，冰冷的现实露出狰狞的獠牙。她终于明白，在这座巨大的、冰冷的城市里，她始终是那个无处凭依的孤魂。
而这一次，连塞拉菲娜夫人这最后的避风港，似乎也不再绝对安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