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部人员的搜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虽被冬妮娅意外驱散，却在旧书店内留下了难以消散的冰冷与狼藉。
伊薇机械地帮着塞拉菲娜夫人整理被翻乱的书籍，手指拂过那些被粗暴对待的书脊，仿佛能感受到它们无声的颤栗。她的内心比这满室狼藉更加混乱。
冬妮娅的出现和解围非但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像一层更粘稠的蛛网，将她缠绕得更加窒息。那份贵族小姐施舍般的“善意”，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代价？她不敢深思。
夜色再次降临，书店早早关了门。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令人不安的声响。伊薇躺在阁楼的小床上，辗转反侧。
白日火灾的惨状、埃洛伊染血的脸庞、公务人员冰冷的质问、冬妮娅高傲又复杂的神情……种种画面在她脑中交织盘旋。
手腕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白日的冲动和随之而来的危险。
就在她意识模糊，即将被疲惫拖入睡眠时，一种极其微弱、却绝不属于雨声的声响攫住了她的注意力。
是敲击声。
非常轻，非常有节奏，仿佛暗号。来自……后门？
伊薇的心瞬间提起。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溜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阁楼楼梯口，向下倾听。
楼下传来了极其轻微的、门栓被拉开的声响。然后是压得极低的对话声。一个是塞拉菲娜夫人平静的嗓音，另一个……虽然虚弱嘶哑，却无比熟悉！
是埃洛伊丝！
伊薇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再也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躲在通往店铺的帘幕后面，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后门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埃洛伊丝几乎半倚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那人穿着工人的粗布外套，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浑身湿透，比白天看到时更加狼狈。她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苍白得吓人，嘴唇毫无血色，原本只是破裂的嘴角肿得老高，左边脸颊也清晰地印着几道指痕。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右手手臂被简陋的木板和布条临时固定着，吊在胸前，显然是骨折了。外套不见了，只穿着单薄的、沾满泥污和暗色污渍的衬衫，整个人虚弱得像随时会倒下。
“……只能打扰您一会儿，夫人……”埃洛伊丝的声音气若游丝，却依旧保持着清醒，“甩掉尾巴花了点时间……得简单处理一下……不能久留……”
“少说话。”塞拉菲娜夫人语气依旧平淡，却动作迅速地搀扶住埃洛伊丝的另一边，和那个工人一起将她扶进店里，示意那工人去门口望风。老夫人看了一眼埃洛伊丝吊着的手臂和惨白的脸色，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比想象的更糟。”
她们将埃洛伊丝小心地安置在柜台后那张塞拉菲娜夫人常坐的旧摇椅里。伊薇再也忍不住，从帘幕后面冲了出来。
“埃洛伊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看着对方伤痕累累的样子，心如刀绞。
埃洛伊丝看到她，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随即化为焦急：“伊薇？你怎么……快回去！你不该看到这些！”她似乎想挥手让伊薇离开，却牵动了伤处，痛得倒吸一口冷气，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动！”塞拉菲娜夫人按住她，转身对伊薇快速吩咐，“去地窖，左手边第三个架子，最上面那个棕色的陶罐，还有干净的纱布和热水，快！”
伊薇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立刻转身冲向地窖，以最快的速度取来了东西。
塞拉菲娜夫人熟练地检查着埃洛伊丝的伤势，清洗伤口，涂抹药膏（是一种更深色、气味更刺鼻的膏体），然后开始为她重新固定手臂。过程显然极其痛苦，埃洛伊丝咬紧了下唇，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却硬生生没有哼出一声。
伊薇跪在一旁，帮老夫人递着东西，她的手也在抖。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和埃洛伊丝强忍痛苦的模样，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哭什么……”埃洛伊丝虚弱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试图安慰她，“一点小伤……比这更糟的……也不是没经历过……”
这话让伊薇的眼泪流得更凶。
塞拉菲娜夫人手法娴熟地包扎好伤口，又喂埃洛伊丝喝下一点深色的、气味难闻的药水。埃洛伊丝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点点血色，但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只能休息半小时。”塞拉菲娜夫人冷静地宣布，“之后必须离开。我这里也不安全了。”
埃洛伊丝无力地点点头，目光却看向跪在一旁、泪眼婆娑的伊薇。她犹豫了一下，用未受伤的左手，极其艰难地、轻轻地碰了碰伊薇的手背。
指尖冰凉，却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安抚。
“别怕……”埃洛伊丝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没事……”
这细微的触碰和笨拙的安慰，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伊薇心中漾开酸楚而温暖的涟漪。她反手轻轻握住埃洛伊丝冰冷的手指，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它。两人指尖交缠，在这昏暗、危险却莫名令人安心的旧书店里，共享着片刻无声的依靠。
“那些人……”伊薇哽咽着问，“他们为什么……”
“灭口……警告……或者两者都有……”埃洛伊丝闭着眼睛，声音断断续续，“工厂的记录……没了……但人证……他们堵不住所有人的嘴……”她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却依旧有一股不屈的火焰在底层燃烧，“那个孩子……还有其他很多人……不能白死……”
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痛苦地蜷缩起来。伊薇慌忙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生涩却充满担忧。
塞拉菲娜夫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浑浊的眼中光芒闪烁。
短暂的半小时仿佛一瞬间就过去了。望风的工人低声催促。埃洛伊丝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虚弱和伤痛几次失败。最终在伊薇和塞拉菲娜夫人的搀扶下，她才勉强站稳。
“谢谢您，夫人……又一次……”埃洛伊丝对塞拉菲娜夫人低声道谢，然后目光转向伊薇，眼神复杂，包含了太多情绪——感激、担忧、嘱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伊薇，”她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声音虽弱却清晰，“保护好自己。忘了你看到的一切，好好待在夫人这里。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她顿了顿，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补充了一句：“那天……在店里……你的琴声……很好听……”
说完，她不再停留，在那个工人的搀扶下，毅然决然地再次投入门外的雨夜之中，身影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伊薇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埃洛伊丝冰冷的触感和那句低语带来的震撼与酸楚。她……听到了？在那样的危险和忙碌中，她竟然记得那晚自己笨拙的琴声？
糖混合着玻璃渣，咽下时割得喉咙生疼。
塞拉菲娜夫人缓缓关上门，插好门栓。她转过身，看着失魂落魄的伊薇，叹了口气。
“看到了吗，孩子？”老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苍凉，“这就是她选择的路。荆棘遍布，鲜血淋漓，但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
而有些人，注定只能在阴影里，看着火焰燃烧，或者……被火焰灼伤。”
她走到伊薇面前，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清澈却深邃的眼睛。
“现在，告诉我。你是想继续做那只看着火焰、担惊受怕的老鼠，还是……”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式，哪怕只能发出一丝微光，去照亮一点点黑暗？”
问题像重锤，敲在伊薇的心上。
是继续麻木地藏匿，还是拥抱那危险却真实的微光？
答案，在淅沥的雨声中，悄然孕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