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仓街头的混乱像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涟漪持续扩散，却并未立刻引发滔天巨浪。相反，一种更加压抑、更加紧张的寂静笼罩了雾都的东区。
警察的巡逻明显加强了，尤其是在工人聚居区和工厂周围，那种无形的、冰冷的注视感变得无处不在。
埃洛伊丝消失了几天。伊薇守在旧书店里，心一直悬着，每一次门铃响起都会让她惊跳起来，既期待又害怕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反复回想那夜屋顶上埃洛伊丝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那里面包含的震惊与失望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里。
她为自己的冲动和使用了那种危险手段而后怕，却又忍不住想，如果不是那样，埃洛伊丝是不是已经被抓走了？
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着她。她更加疯狂地钻研那本小册子，几乎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执拗，试图从中找到更“有效”、更“隐蔽”的方法。
她开始偷偷练习那种瞬间发动的魔法推力，对象从书本换成了更轻的纸片、灰尘，竭力控制着力度和精准度，像是在淬炼一把双刃剑，既要锋利，又不能让剑刃伤到自己。
几天后的一個傍晚，埃洛伊丝终于再次出现了。她看上去更加疲惫，眼下的阴影浓重，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有火焰在内里燃烧。她手臂上的绷带换成了更轻便的固定夹板，行动稍微方便了些。
她没有提及那晚货仓的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只是安静地坐在柜台边，喝着塞拉菲娜夫人泡的安神茶，目光偶尔掠过伊薇时，会流露出一丝复杂的、伊薇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似乎还有一丝极力隐藏的……探究。
“形势越来越紧了。”埃洛伊丝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莫里森和那些官老爷们以为高压和恐吓就能让我们闭嘴。他们错了。”
她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叠传单，上面的文字更加直接、更加尖锐，直指工厂事故的真相和当局的包庇，但通篇没有一句鼓吹暴力的话语，而是呼吁工人们保持克制，进行“非暴力不合作”运动——集体停工、和平请愿、拒绝购买莫里森工厂的产品。
“我们必须让他们看到，不是只有拳头和火焰才能发出声音。”埃洛伊丝的目光扫过伊薇，似乎想从她这里得到认同，“沉默的站立，有时比愤怒的咆哮更有力量。
我们要让整个城市，整个国家都看到，是谁在用血汗供养着这座机器，又是谁在漠视生命。”
伊薇看着传单上那些冷静却充满力量的文字，看着埃洛伊丝眼中坚定的信念，心中涌起一股敬佩，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无力感。
沉默的站立？和平请愿？这真的有用吗？面对警察的棍棒和黑衣人的冷酷，沉默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束手就擒？
她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反驳埃洛伊丝，更不想让她看出自己心中那套截然不同的、阴暗的“效率”准则。
埃洛伊丝的传单和理念，像无声的惊雷，开始在工人中间悄悄传播。一种不同于以往愤怒咆哮的、更加坚韧而悲壮的情绪在酝酿。没有大规模的集会，没有激烈的冲突，但一种默契的、沉默的抗争开始了。
莫里森纺织厂的机器破天荒地没有在清晨准时轰鸣。其他几家工厂也出现了小规模的怠工和停工。工人们沉默地站在厂门外，举着简单的标语，无声地抗议。街上售卖莫里森工厂出产布匹的店铺，生意冷清了不少。
这种沉默的抵抗，反而让当局和工厂主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暴力可以镇压，但这种广泛的、非暴力的不合作，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却又实实在在地损害着利益。
冬妮娅·伊万诺娃再次出现在了旧书店。这一次，她不再是那副盛气凌凌、带着施舍意味的模样。她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套装，脸色苍白，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
她是来找埃洛伊丝的。两人在书店的角落进行了又一次压抑而激烈的谈话。
“埃洛伊丝，停下来！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冬妮娅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优雅，带着一丝歇斯底里，“这不是游戏！你触动的是整个利益集团！莫里森家族已经向我父亲施压了！他们不会一直容忍下去的！”
“容忍？”埃洛伊丝的声音冰冷而平静，“他们需要容忍什么？容忍工人要求活下去的基本权利吗？冬妮娅，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那些被‘灰烬咳’折磨致死的人！”
“我看得到！”冬妮娅激动地打断她，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但我更看得到你正在把自己推向悬崖！你以为你是在领导一场高尚的运动？不！你是在玩火！最终被烧死的会是你自己！还有那些盲目跟着你的人！”
她猛地抓住埃洛伊丝未受伤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算我求你，埃洛伊丝！停止这一切！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去南方，去国外……忘记这些肮脏的事情，我们可以……”
“冬妮娅！”埃洛伊丝猛地抽回手，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决绝，“你永远不明白。这不是肮脏的事情，这是活着的事情。
我不会走，更不会抛弃相信我的人。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从来就不是同一个。”
决裂，已然无可挽回。
冬妮娅看着埃洛伊丝毫不退缩的眼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微微摇晃。那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绝望和冰冷。
“好……很好……”她喃喃着，后退两步，眼神变得空洞而疏离，“既然你选择了你的路……那么，我也只好选择我的了。”
她转过身，没有再看埃洛伊丝一眼，像一个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精致人偶，僵硬地走出了书店。阳光照在她身上，却仿佛无法带来一丝暖意。
伊薇在一旁默默看着，手心冰凉。冬妮娅最后那句话，像是一个冰冷的誓言，预示着风暴的升级。
无声的惊雷已然炸响，非暴力的潮汐开始涌动。但伊薇知道，真正的惊涛骇浪，往往隐藏在平静的海面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