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取代了雾都终年不散的煤烟味,炙热的阳光穿透船舱的圆形舷窗,在木质桌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埃洛伊丝坐在狭小的舱室内,面前摊开着空白的信纸,羽毛笔的尖端悬停良久,却迟迟未能落下。
流亡的航程已逾半月。离开维斯塔利亚海岸线的那一刻,望着那片逐渐模糊、承载了她所有理想与伤痛的灰色土地,她感到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近乎被连根拔起的剧痛和巨大的虚空。
手臂上的伤在船医的照料下逐渐愈合,但心底那个被议会广场枪声和同胞鲜血撕裂的伤口,却无时无刻不在渗血。
她最终抵达的是一个位于南方大陆边缘的中立城邦,卡尔德拉自由市。
这里气候炎热,色彩斑斓,不同种族、语言的人群混杂在一起,市场喧嚣,充满了雾都所没有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与她同行的几位同志,有的选择继续前往更遥远的新大陆,有的则试图在这里联系其他流亡的革命团体。
埃洛伊丝租住在码头区一间简陋但干净的阁楼里。窗外不再是压抑的工厂烟囱,而是桅杆林立的港口和波光粼粼的蓝色海湾。景色美得近乎不真实,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她试图重拾旧业,在自由市的工人夜校里教授读写和基础历史。这里的工人同样贫困,受着本地工厂主和殖民商会的剥削,但他们的愤怒更加直白,甚至带着一丝她所不熟悉的、倾向于无政府主义的狂暴。
当她试图讲解非暴力抗争的历史案例和组织工会的温和策略时,台下往往投来怀疑甚至不屑的目光。
“小姐,您说的那些,在卡尔德拉行不通。”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码头工人课后直言不讳。
“这里的警察比雾都的还狠,商会养着的打手敢在光天化日下杀人。跟他们讲道理?不如这个管用!”他拍了拍别在腰间的弯刀柄。
埃洛伊丝感到一阵无力。她的理论,她坚信的通往光明的理性之路,在这个更加赤裸、更加血腥的殖民地里,似乎显得如此苍白和……天真。
她开始更加深刻地理解伊薇信中所说的“他们只认得力量和恐惧”背后,是怎样一种绝望的现实。
她开始大量阅读,不仅是从自由市图书馆借来的政治哲学著作,还有通过各种隐秘渠道辗转传来的、关于维斯塔利亚国内的消息。
消息支离破碎,且往往滞后许久。她得知了镇压仍在继续,得知了物价飞涨和战争带来的苦难,也……隐约听到了一些关于“影子”或“影梭”的传闻。
起初,她以为那是同志们坚持斗争的化名。但随着信息碎片逐渐拼凑——针对工厂主的精准破坏、对告密者的无情清除、乃至后来关于内务部高官被刺杀的风声,一种不安的猜测在她心中滋生。
那凌厉、高效、冷酷的风格,与她记忆中那个在酒吧里惊慌失措、却又在暗巷中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女孩,隐隐重叠。
她试图给伊薇写信,写得比以往更加频繁,字里行间充满了担忧和劝诫。她讲述自由市见闻,分析暴力抗争的局限性和可能引发的更残酷反弹,反复强调长远建设和思想启蒙的重要性。
每一封信都像投入茫茫大海的漂流瓶,她不知道伊薇能否收到,更不知道她是否会听。
偶尔,她会收到回信。伊薇的信越来越短,措辞越来越简洁,甚至有些生硬。
不再有之前的慌乱或依赖,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命令式的坚定。信中提及的是“行动”、“代价”、“效率”,以及对她那种“等待”和“教育”的不耐。
“E,当房屋正在燃烧时,讨论如何重新粉刷墙壁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需要先扑灭大火,哪怕用水桶,哪怕会弄湿所有人。”
伊薇在一封回信中的话,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埃洛伊丝的心里。
她站在阁楼的窗前,望着远方的大海,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矛盾和无助。她看到伊薇正在滑向她所恐惧的、以暴制暴的深渊,那条路上布满了荆棘和无法挽回的牺牲。
她坚信自己的理念是更持久、更人道的出路,但现实是,她的道路在维斯塔利亚似乎已经失败,而在卡尔德拉,也寸步难行。
流亡,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远离,更是精神上的放逐。她像是一个手持过时地图的旅人,站在十字路口,却发现所有的路径都通往迷雾深处。
故乡的战火、同志的牺牲、伊薇的转变,以及眼前这个陌生土地上更加尖锐的冲突,都让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孤独之中。
她拿起笔,终于在那张空白信纸上写下了开头:
“亲爱的伊薇,或许你是对的,在无尽的黑暗里,微光需要剑来守护……”
但写到这里,她又停住了。这句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她划掉了这行字,最终只写下了一些关于自由市天气和日常的、平淡无奇的话语。
她将信纸折好,封入信封,却迟迟没有投递出去。窗外,卡尔德拉的夕阳如火般燃烧,将海面染成一片血色。
远方,故国维斯塔利亚,正被一场由她点燃、却已脱离她掌控的风暴所吞噬。而她,这个最初的点燃者,却只能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做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咀嚼着理想破灭的苦涩和思念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