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女将军的追封诏书由内侍省的太监捧着,鎏金的卷轴在朝阳下泛着刺目的光。当那声 “厚葬皇陵” 的谕旨从金銮殿飘出来时,阶下的文武百官像被冻住的湖面,连呼吸都凝在喉咙里。
楚桉扶着姑母的灵位站在殿角,玄色孝衣的下摆沾着昨夜未干的露水。她看着那些世家官员的脸 —— 吏部尚书的山羊胡抖得像秋风里的枯草,礼部侍郎下意识摸了摸朝服上的孔雀补子,仿佛那枚象征身份的徽记会被这道惊世骇俗的诏书烫出个窟窿。
“女子入皇陵,亘古未有啊。”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低叹一声,像往滚油里撒了把盐。
镇北侯楚峰猛地转身,玄色披风扫过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当年雁门关血战,楚裳率三千骑凿穿匈奴七营时,诸位大人怎么不说亘古未有?” 他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
“如今论功行赏,倒想起规矩来了?”
满朝的沉默比斥责更令人心寒。
楚桉垂下眼,指尖在灵位边缘的云纹上反复摩挲。姑母的牌位是她亲手刻的,桃木的纹路里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就像此刻藏在袖中的那柄小剑,凉丝丝地贴着皮肉,提醒她有些疼痛永远不会消失。
三日后的侯府,青石板路上还留着办丧事的白幡残痕。楚桉正在西跨院接待老兵,屋檐下的铜鹤香炉里插着三支粗香,烟丝打着旋儿往高处飘,却总也越不过那道隔开内院与外院的月亮门。
“将军生前总说,等打退了匈奴,就带咱们回长安喝庆功酒。”
瘸了条腿的老卒王二柱捧着个豁口的酒碗,浑浊的眼睛里滚着泪,
“可现在…… 连块像样的碑都不能立在军营里。”
楚桉给他续上热茶,水汽模糊了眼前的视线。这些老兵大多是姑母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左臂上都有个相同的刺青 —— 一只展翅的凤鸟,那是楚家军的私记。如今他们解甲归田,却还要为故主的名分奔走。
“昨日去兵部递折子,” 另一个少了只耳朵的老兵狠狠捶着桌案,“那些文官说什么‘妇孺干政,国之将亡’,还说将军的战功是咱们这些粗人编出来的!”
茶盏在楚桉手中轻轻震颤。她想起今早路过长安街时,听见绸缎庄的掌柜在跟客人嚼舌根,说镇北侯府是想借女将军的名头把持兵权;还看见国子监的学子围着布告栏,用朱砂笔在 “楚裳” 两个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楚小姐,” 王二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老树皮似的手掌抖得厉害,“您可得给将军争口气啊!她最疼您,当年在军营里总念叨,说侯府的小郡主将来定是个不输男儿的角色……”
袖中的桃木剑硌得肋骨生疼。楚桉望着院角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去年冬天姑母还在树下教她枪法,说这树的根能扎进石头缝里,女子的骨头也该这么硬。她突然站起身,孝衣的裙摆扫过满地落英:“王伯放心,姑母的功绩,我会一笔一笔记下来,写进能让后人看见的地方。”
正说着,管家匆匆掀帘进来,脸色发白:“小姐,宫里来人了,说…… 说要请您去趟内侍省。”
楚桉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 那些世家官员不敢明着反对皇帝,便把怨气撒到了楚家身上。就像此刻窗棂外掠过的乌鸦,黑黢黢的影子总在人最痛的地方盘旋。
内侍省的偏厅里,檀香熏得人头晕。礼部尚书李大人端坐在上首,手指捻着花白的胡须,目光在楚桉身上游移,像在审视一件有瑕疵的瓷器。
“楚小姐,” 他呷了口茶,声音慢悠悠的,“陛下追封令一出,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你姑母虽是有功之臣,但终究是女子,这规矩不能乱啊。”
楚桉挺直脊背,玄色孝衣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李大人,当年霍去病十八岁封冠军侯,没人说他年纪小;如今姑母凭战功获封,为何要因女子身份被非议?”
李大人放下茶盏,茶盖与茶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楚小姐此言差矣。男女有别,纲常有序。女子抛头露面已是不妥,更何况入皇陵、受追封,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我朝无礼?”
旁边的几个官员纷纷附和。
“是啊,楚小姐,还是劝劝镇北侯,向陛下求求情,收回成命吧。”
“给令姑母一个体面的民间葬礼,也算是全了这份情谊。”
……
楚桉攥紧了袖中的桃木剑,指节泛白。她想起姑母临终前,躺在冰冷的军帐里,气息微弱却仍盯着北境的方向:“桉儿,我守的不是这爵位,是身后的长安。” 此刻,这些官员的话语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心口生疼。
“我姑母的功绩,不是一句‘女子不妥’就能抹杀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若规矩容不下保家卫国的英雄,那这样的规矩,不破也罢。”
李大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重重一拍桌子:“放肆!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妄议规矩!”
楚桉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目光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陛下有旨,宣楚桉觐见。”
李大人等人顿时噤声,楚桉挺直脊背,跟着太监向养心殿走去,身后的议论声被远远抛在脑后。
同一时刻的皇城根下,沈知槐正站在朱红宫墙的阴影里。
她身上那件半旧的湖蓝色布裙,在一群绫罗绸缎的宫娥中像块不起眼的青石。手里的木匣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皇帝赏赐的文房四宝,砚台的边角还沾着今早匆忙打包时蹭上的墨痕。
“这不是沈知府家的小姐吗?”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脂粉气的风刮得人不舒服。
沈知槐回头,看见吏部尚书的千金李婉儿正倚着白玉栏杆,身后跟着四个捧着手炉的丫鬟。
李婉儿的目光像沾了蜜的刀子,在她布裙上转了个圈:
“听说沈小姐前日在金銮殿上舌战群儒?真是了不起,市井里的学问竟也能登大雅之堂。”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嘛,听说连陛下都夸了?不过也是,那些灾民的疾苦,沈小姐怕是从小听着长大的。”
沈知槐握紧了木匣的提手。她认得这些人 —— 那日在赏花宴上,她们还围着楚桉讨论最新的花样子,此刻却像啄腐肉的秃鹫,专挑软处下嘴。父亲常说 “忍一时风平浪静”,可此刻胸腔里翻涌的血气让她怎么也压不住。
“李小姐可知城南粥棚每日要消耗多少米粮?” 她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晨露,“可知西北灾民要走多少里路才能摸到长安城的城墙?”
李婉儿被问得一愣,随即柳眉倒竖:“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就该去跟灾民抢粥喝?”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沈知槐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孔圣人没说过市井学问登不得大雅。倒是《礼记》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不知诸位小姐读时,可有过片刻想起那些连饭都吃不上的百姓?”
周围的议论声突然停了。有几个想帮腔的世家女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出声。沈知槐挺直脊背,布裙的褶皱在宫墙投下的阴影里轻轻晃动,像极了她案头那株总也压不弯的文竹。
“牙尖嘴利的丫头。” 李婉儿悻悻地啐了一口,转身时故意撞了沈知槐的胳膊。木匣 “哐当” 落地,砚台滚出来摔在青石板上,裂开一道蛛网似的纹路。
沈知槐蹲下身去捡,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砚台,就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她抬头,看见太子华程阳站在不远处的拱桥上,明黄色的太子常服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
“沈小姐好口才。” 太子的声音像淬了冰,“难怪能说动父皇为一介女子破例。只是不知沈小姐的笔,是否也能像舌头这般锋利?”
他身后的太监总管李德全尖声笑道:“太子殿下说笑了,女子的笔,终究是用来描花绣朵的。”
沈知槐捏着裂开的砚台站起身,掌心被碎瓷片扎出细密的血珠。她没看太子,只是对着那方残破的砚台轻轻吹了吹灰 —— 那是父亲考中进士时的赏赐,陪她熬过了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寒夜。
“笔的用处,” 她的声音清晰地穿过石桥上的风,“不在于握笔的是男子还是女子,而在于写下的是公理还是谬误。”
华程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盯着沈知槐沾血的指尖,突然想起三日前金銮殿上,这个穿粗布裙的女子捧着账册侃侃而谈的样子。那时她的影子投在龙纹柱上,竟比满朝文武的影子都要挺拔。
“很好。” 太子拂袖而去,明黄的衣摆扫过栏杆上的凌霄花,惊落几片花瓣,“本宫倒要看看,你的笔能写出什么名堂。”
沈知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发凉。她知道自己这几句话,怕是在这位储君心里种下了根刺。就像那年黄河决堤前,父亲指着河道里异常活跃的鱼群说:“有些危险,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
回到家时,沈知槐推开虚掩的院门,看见父亲沈明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书卷,却半天没翻一页。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鬓角的白发格外显眼。
“爹。” 沈知槐轻唤一声,将手中的木匣放在石桌上。
沈明抬起头,看到女儿掌心的伤痕和那方裂开的砚台,眉头瞬间皱起:“这是怎么了?在宫里受委屈了?”
沈知槐摇摇头,将在宫门口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沈明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知槐,你太刚直了。这朝堂之上,不比民间,说话行事都要谨慎些。”
“可爹,” 沈知槐不解地看着父亲,“难道因为他们是世家贵女、是太子,我们就要忍气吞声,任由他们践踏公理吗?”
沈明看着女儿眼中的倔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爹不是让你忍气吞声,只是让你学会保护自己。你要知道,想要改变这一切,光有勇气是不够的,还需要时机和谋略。”
沈知槐低下头,看着掌心的血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明白父亲的苦心,可心中的不甘却像野草般疯长。
侯府的马车在宫墙外等了许久。楚桉坐在车厢里,听见外面传来世家女的嗤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她摸出袖中的桃木剑,剑鞘上的云纹已被摩挲得发亮,恍惚间竟浮现出姑母的脸 —— 那年在演武场,姑母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教她怎么用剑刃劈开迎面而来的风雪。
“小姐,沈知府家的小姐在外面。” 车夫掀开车帘,语气里带着犹豫。
楚桉探头出去,正看见沈知槐蹲在地上捡砚台碎片。晨光落在她素净的侧脸上,将那些细碎的伤口照得格外清晰。就像第一次在柴房相遇时,月光下她倔强的下颌线,明明带着伤,却比谁都挺拔。
“上车吧。” 楚桉朝她伸出手,掌心还留着灵位的木纹印记,“我送你回去。”
沈知槐抬头时,眼里还沾着碎瓷片反射的光。她看着楚桉伸出的手,那只戴惯了玉镯的手上此刻缠着素色的孝布,却比任何华贵的装饰都要温暖。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将身后的议论声远远抛在后面。楚桉看着沈知槐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起碎砚台,突然开口:“我姑母的旧部,在城南有间书坊。”
沈知槐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那些不敢写进正史的事,” 楚桉的指尖划过车窗上的冰纹,“我们可以写在话本里。让走卒小贩传唱,让妇孺孩童记得 —— 曾有个女子,用长枪守护过这片土地。”
沈知槐握着碎砚台的手猛地收紧,碎瓷片再次扎进掌心。这次她没觉得疼,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
“我这里有十年漕运的账册副本。”
她从袖中摸出一卷油纸,上面还留着粮仓里沾到的米屑,“或许,我们可以从更早就开始写。”
车窗外的长安城渐渐苏醒,街东的酒肆飘出胡饼的香气,街西的布庄挂出了新染的绸缎。楚桉望着沈知槐眼中跳动的光,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 真正的大雪从不会只落在一处屋顶,就像真正的勇气,总能跨越街东街西的藩篱,在两个灵魂之间,开出不灭的花。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时,楚桉悄悄将桃木剑塞到沈知槐手里。
“拿。”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下次再有人说你登不得大雅之堂,就告诉他 ——
能握笔写国策,亦能持剑卫家国的女子,本就该站在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