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槐推开院门时,灶间飘来的艾草味正顺着晚风缠上廊下的竹帘。竹篾编织的帘面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檐下悬着的干莲蓬,去年深秋摘下时饱满的籽粒已空,只剩褐色的壳在风里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她低头看了看掌心凝固的血痂,那道被砚台碎片划开的口子已经泛白,像条快要干涸的小溪,蜿蜒过虎口处淡青色的血管。
“回来了?” 李氏的声音从堂屋传来,粗布裙裾扫过门槛的声响里裹着皂角的气息。沈知槐抬头,看见母亲正用铜火箸拨着炭盆,火星子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落在灰里,溅起转瞬即逝的红光。
李氏鬓角的银簪在最后一缕天光里反射着冷光 —— 那是父亲当年用第一笔俸禄给她打的,如今簪头的缠枝纹已被摩挲得发亮,像浸在时光里的玉。
“嗯。” 沈知槐将木匣往案上放,匣底的碎砚台发出细响,像有只小虫在里面蠕动。李氏的目光立刻从炭盆上弹起来,落在她沾着灰渍的布裙下摆,眉头像被风揉皱的纸,一道道纹路里积着经年的忧虑。
“去宫里领赏,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她放下火箸起身,袖口扫过供桌上的青瓷瓶,瓶里插着的野菊抖落两片花瓣,恰好落在案上的《女诫》封面上,像滴不肯干涸的泪。“张媒婆傍晚来过,说城西粮行的陈家公子瞧上你了。”
沈知槐解腰带的手顿住了。
陈家她知道,去年冬天父亲核查赈灾粮时,就是这家粮行用陈米冒充新米,米粒里混着的谷壳和沙土,在账本上记成了 “上等精米”。她当时用红笔在账册上圈出那行字,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娘,我不嫁。” 她将木匣推到案角,碎砚台的棱角硌着掌心的旧伤,疼得像被针尖挑了下。“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
“什么事能比嫁人要紧?” 李氏突然提高了声音,炭盆里的火星溅在青砖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焦痕。
“你今年虚岁十六了,隔壁阿莲像你这么大,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她转身从柜里翻出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圈,墨迹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陈家公子读过三年书,家里有五间铺面,前日托人送来的彩礼单子,光绸缎就有十二匹 —— 绯红的是苏绣,月白的是杭绸,还有匹雨过天青的云锦,听说宫里的娘娘都爱穿 ——”
“我要查漕运的账。” 沈知槐打断她,从袖中抽出油纸包着的账册副本,米屑在昏黄的油灯下簌簌落在案上,像撒了把碎雪。“十年前那三千石粮草去向不明,签收的是丞相府管家,这背后一定 ——”
“啪” 的一声,李氏挥过来的手在半空停住,最终落在账册上。油纸被拍得发颤,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墨迹被她的指腹洇出浅痕,像朵在纸上晕开的墨花。
“你一个姑娘家,查什么漕运?” 李氏的声音发紧,鬓角的银簪随着摇头晃悠,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那些官场上的腌臜事,是你该碰的?前日在宫门口跟太子顶嘴,昨日又去跟世家小姐争执,再这么折腾下去,全长安的人都要指着我们沈家的脊梁骨骂!”
沈知槐看着母亲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幼时发烧,李氏背着她往医馆跑,青石板路上的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母亲的布鞋磨破了底,脚后跟渗出血来,却还是把她往怀里裹得更紧些,那时母亲总说:“我们知槐将来要做能写会算的女先生,比学堂里的先生还厉害。”
“娘,” 她伸手想去碰母亲的袖口,却被避开了。母亲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子,是去年冬天她熬夜缝的。“那些账册关系到无数灾民的性命,您不是常说 ——”
“我那是糊涂!” 李氏猛地后退半步,粗布裙扫过炭盆,火星子跳上她的裙角,被她慌忙用手拍灭,留下个黑褐色的洞。“我原以为你读些书,将来能嫁个体面人家,谁知道你竟读得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偏要去抛头露面,是想让你爹被同僚耻笑,让我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吗?”
沈知槐攥紧账册,纸页边缘割得掌心生疼,渗出血珠来,滴在 “民为邦本” 四个字上,像给这四个字点上了血色的标点。
她想说李婉儿摔碎的砚台,砚底刻着的 “守正” 二字被摔得四分五裂;想说太子冰冷的眼神,像北境结了冰的河;想说那些灾民在粥棚外冻裂的手指,像老树枝一样蜷曲着,却还是紧紧攥着空碗。
可看着母亲鬓边新添的白发,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像被棉絮塞住了。
“这门亲事我应了。” 李氏将黄纸往她面前推,朱砂画的圈像道烧红的烙铁,几乎要烫穿纸页。“明日把你的生辰八字写上,后日陈家就来下聘。”
沈知槐猛地将黄纸扫到地上:“我不写!”
纸张飘落的声响惊动了里屋的沈明。
他披着外衣出来,咳嗽声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看见地上的黄纸,再看看女儿泛红的眼眶,他弯腰去捡的手顿了顿,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气息在油灯前凝成白雾:“夜深了,有话明日再说。”
“明日就晚了!” 李氏突然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掐进他褪色的袖口,那里还留着去年冬天为灾民抄写告示时蹭上的墨迹。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做得对?整日跟着那些老兵混在一起,跑到粮仓里去查什么账,如今还要跟太子作对 —— 她要是真成了老姑娘,你让街坊四邻怎么看我们?”
沈明的咳嗽声更重了,他推开妻子的手想去拍女儿的肩,却被李氏死死拦住:“你忘了三年前王御史家的小姐?就因为替夫家辩解了两句朝政,被言官参了本,说她牝鸡司晨,最后落得被夫家休弃的下场!你想让知槐重蹈覆辙?”
沈知槐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他脊背上的旧伤是当年为了护一本赈灾账册,被乱棍打的。那时她才十岁,躲在门后看见父亲背上的血浸透了衣衫,像朵盛开的红牡丹。父亲却笑着对她说:“知槐,有些账不能错,有些理不能让。”
可此刻他只是背对着她,望着窗棂外沉沉的夜色,像座被霜打蔫的芦苇,连挺直腰杆的力气都没了。
“把她带回房。” 李氏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她捡起地上的黄纸,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灰,褶皱的纸页在她手里簌簌发抖。“明日不把生辰八字写上,就别想踏出房门半步。”
沈知槐被母亲推进西厢房时,门板 “吱呀” 一声撞上了门闩,那声响像根针,刺破了夜的寂静。她扑到门边想拉开,指节敲在门板上发出空洞的响,震得指尖发麻。窗外传来母亲的声音,混着父亲压抑的咳嗽:“这也是为她好…… 女子家,哪能真的去抛头露面……”
油灯在案上摇曳,将账册的影子投在墙上,像片皱巴巴的枯叶。沈知槐摸出那半块裂砚,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砚台的断口处流转,像极了今早宫墙下的霜。
她想起楚桉塞给她的桃木剑,此刻正贴在衣襟内侧发烫,剑鞘上的云纹硌着肋骨,像楚大将军留在这世上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后半夜时,门板突然发出轻响,像有老鼠在啃噬。沈知槐猛地抬头,看见父亲举着烛台站在门口,烛泪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凝成小小的蜡珠。
“爹。” 她起身时带倒了案边的书,《水经注》的纸页散了一地,哗啦啦的声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沈明将烛台放在案上,弯腰去捡书的手在发抖。他的指甲缝里还留着墨迹,那是白天誊抄奏稿时蹭上的,蓝黑色的墨痕嵌在指甲缝里,像洗不掉的印记。“你娘…… 也是被吓怕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外祖父当年是个秀才,就因为替百姓说了句公道话,被诬陷成反贼,砍头那天,你娘才七岁。她躲在菜窖里,听见刽子手的刀落在她父亲脖子上的声音,像砍断根木头似的……”
沈知槐愣住了。她从小就知道外祖父死得早,母亲偶尔提起时,也只说是 “生了场急病”。却从不知道这些,不知道母亲心里藏着这么深的疤。
“她总说女子安稳度日就好,” 沈明将捡好的书摞在案上,烛火在他鬓角的白发上跳动,像只颤巍巍的蝶。“可她前日偷偷去粥棚,给灾民送了两袋自家蒸的馒头。她怕我知道了说她,就趁天没亮去的,回来时鞋上全是泥。”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凉透的桂花糕,糕点上的糖霜已经化了些,沾在油纸上。“你娘给你留的,她说你爱吃甜的,小时候总缠着她要桂花糕吃。”
沈知槐咬了口桂花糕,清甜的滋味里裹着苦涩,像掺了黄连的蜜。她突然想起今早母亲站在灶间的背影,围裙上沾着面粉,像落了层没化的雪。母亲的手在揉面时,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却还是那么有力,把面团揉得筋道。
“那些账册……” 沈明的目光落在案上的油纸包上,眼神复杂得像团乱麻。“爹知道你做得对。只是太子那边…… 不好惹啊。”
“我不怕。” 沈知槐将裂砚拼起来,断口处的血痂已经干透,变成了深褐色。“就像爹说的,有些理不能让。”
沈明望着女儿发亮的眼睛,那里面的光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突然从怀里掏出把铜钥匙,塞进她掌心,钥匙上的铜锈蹭在她的皮肤上,有点痒。“后院的柴房有个狗洞,能通到巷子里。是去年修柴房时特意留的,怕万一有什么事,能有条后路。” 他转身时烛台晃了晃,烛火在墙上投下他佝偻的影子。“别告诉你娘是我告诉你的,她要是知道了,又要跟我吵。”
门板再次合上时,沈知槐捏着那把发烫的钥匙,突然听见前院传来母亲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像落在心湖上的冰粒:“我把她的鞋收起来了,藏在柜顶上的木箱里,她总不能光着脚跑出去…… 天这么凉,会冻坏的……”
天光泛白时,沈知槐从柴房的狗洞钻出来。晨露打湿了她的裤脚,沾着草屑和泥土,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春笋,带着股清新的土腥味。她回头望了眼紧闭的院门,门环上还挂着去年端午编的艾草,在风里轻轻晃,叶片上的露水顺着草茎往下滴,像在掉眼泪。
巷口的豆浆摊已经支起来了,老板娘正用长勺搅着锅里的白浆,蒸腾的热气裹着豆香扑面而来,在她眼前凝成薄薄的雾。沈知槐摸出怀里的桃木剑,剑鞘上的云纹被体温焐得温热,她想起楚桉说的书坊,就在城南的柳树巷,门口挂着块 “墨香居” 的木牌,据说那里的掌柜是个爱讲故事的老头。
路过陈家粮行时,她看见张媒婆正站在柜台前,手里扬着张红纸,声音尖得像划破晨雾的刀子,在巷子里回荡:“…… 那沈小姐虽说性子烈了点,可模样周正,又识文断字,配我们家公子正好…… 陈家公子说了,过门后就让她管账房,不用做粗活……”
沈知槐攥紧了剑柄,加快脚步穿过巷口。朝阳正从城墙后面爬上来,把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又瘦又长,却稳稳地立在那里,像株顶破顽石的草,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沈知槐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南走,裤脚的泥渍在晨光里渐渐干透,结成白花花的盐霜。路过胭脂铺时,老板娘正往门板上贴新画的仕女图,图上女子的云鬓斜插着金步摇,裙摆上绣的缠枝莲开得热闹,倒让她想起李氏藏在箱底的那件嫁衣 —— 大红的缎面上落满了灰,像朵枯败的花。
“沈小姐?”
清脆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剑穗扫过衣襟的轻响。沈知槐回头,看见楚桉斜倚在柳树巷口的老槐树下,玄色孝衣外罩着件月白披风,手里把玩着枚青铜令牌,上面的凤鸟纹在朝阳下闪着冷光。
“你怎么在这?” 沈知槐快步上前,掌心的铜钥匙硌得掌心生疼。
楚桉朝巷内偏了偏头,嘴角勾起抹淡笑:“我姑母的旧部说,陈家粮行这几日往城外运了三车‘杂物’,半夜才敢走朱雀大街。” 她将令牌抛过来,“拿着这个,能进西市的漕运记录库。”
青铜令牌落在沈知槐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她突然想起昨夜父亲塞钥匙时的眼神,像浸在温水里的茶,苦中带着回甘。
两人并肩走进柳巷深处,墙根的狗尾巴草沾着晨露,扫过她们的鞋尖。书坊 “墨香居” 的门板半开着,掌柜老周正蹲在门口涮毛笔,看见楚桉便直起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丝警惕:“郡主,陈家的账册……”
“带我们去看。” 楚桉掀开披风,露出腰间的桃木剑,剑鞘上的云纹被摩挲得发亮。
老周引着她们穿过堆到屋顶的话本,油墨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后院的地窖里,十几个樟木箱摞得老高,箱锁上的铜绿像青苔般蔓延。“这些是近五年的出入库记录,” 老周打开最底层的箱子,泛黄的纸页上满是朱砂批注,“陈家每月初三都往城外粮仓送粮,可账上只记着‘军需’二字。”
沈知槐指尖划过纸页上的墨迹,突然停在去年腊月的记录上 ——“腊月初三,糙米三千石,领受人:苏文。” 她猛地抬头,苏文正是丞相府的管家。
“有意思。” 楚桉凑过来看,嘴角的笑意冷得像冰,“我姑母生前常说,丞相总以‘边防急需’为由截留粮草。”
正说着,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杂着人喊马嘶。老周脸色一白:“是陈家的护院!他们怎么找来了?”
楚桉拽着沈知槐躲进樟木箱堆,木板的缝隙里,看见十几个黑衣人手举火把冲进来,领头的正是陈家公子陈元宝,肥硕的脸上堆着横肉:“把账册全烧了!”
火把凑近木箱时,沈知槐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木箱咚咚响。楚桉突然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往旁边的油桶里一扔,火苗 “腾” 地窜起来,浓烟裹着油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走!” 楚桉拉着她往地窖深处跑,穿过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夹道,尽头竟是家豆腐坊的后院。磨盘上的豆浆还冒着热气,老板娘吓得抱头蹲在地上,看见楚桉的孝衣,突然想起什么:“去年冬天,有个穿铠甲的女将军在这喝过豆浆……”
沈知槐的心猛地一颤。
两人从豆腐坊的后门溜出来,正撞见沈明带着衙役赶来。老父亲的官帽歪在一边,袍子上沾着泥,看见女儿便松了口气,随即又板起脸:“知槐,跟我回去!”
“爹,您看这个。” 沈知槐把腊月的账册递过去,墨迹在晨光里泛着蓝光。
沈明的手指在 “苏文” 二字上顿了顿,突然转身对衙役喊:“去丞相府!”
三日后的金銮殿上,沈知槐捧着账册跪在金砖上,声音清亮得像敲玉磬:“陈家五年间截留赈灾粮两万石,勾结丞相府管家苏文倒卖边防物资,证据确凿!”
阶下的陈元宝面如死灰,瘫在地上像滩烂泥。丞相高敬之的脸涨成猪肝色,指着沈知槐的手不住发抖:“你…… 你血口喷人!”
“哦?” 楚桉突然从殿角走出,玄色孝衣在朝阳下泛着暗光,“那请问丞相,为何我姑母军中的粮草,总在您辖区内莫名消失?” 她掀开披风,露出里面的军报,“这是雁门关守军的证词,说每次运粮队经过长安,都要被您的人扣下三成。”
皇帝拍案而起,龙椅上的雕纹在他身后张牙舞爪:“查!给朕彻查!”
沈知槐走出金銮殿时,看见李氏站在宫墙外的老槐树下,鬓角的银簪在阳光下闪着光。母亲快步上前,攥住她的手往袖里塞了个油纸包,里面是块温热的桂花糕:
“路上买的,还热乎。”
风卷起楚桉的孝衣下摆,露出桃木剑的剑柄。
沈知槐咬了口桂花糕,清甜的滋味漫过舌尖,像落在心湖上的月光。
远处的长安城渐渐苏醒,街东的酒肆飘出胡饼香,街西的布庄挂出新染的绸缎,而她们的影子并排投在青石板上,被朝阳拉得老长,像两把即将出鞘的剑。
楚桉将烧焦的账册揣进怀里时,布帛被烫出的破洞正对着心口,像块烙铁在皮肤上洇开热意。赵虎已带着楚家军控制了军需司,那些先前耀武扬威的守卫此刻都蹲在墙角,甲胄上的铜钉在朝阳下闪着怯生生的光。
“郡主,搜出这个。” 一个老兵捧着个紫檀木盒跑过来,盒锁上的蟠螭纹被摩挲得发亮。楚桉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张地契,落款处的朱砂印鉴赫然是 “华程阳” 三个字 —— 长安城西的三座粮仓,竟全是太子的私产。
“好个‘军需司’。”
楚桉冷笑一声,指尖划过地契上的田亩数字,突然想起姑母临终前攥在手里的半截粮票,上面的印章与这些地契如出一辙。
校场的号角声突然急促地响起,惊飞了檐下的鸽子。赵虎猛地拔刀:“是太子府的亲兵!”
楚桉登上粮仓的瞭望塔,看见黑压压的骑兵正从朱雀大街奔来,明黄的太子旗在风里招摇,像块浸了血的破布。为首的将领提着长戟,银甲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 那是太子的贴身护卫,人称 “玉面阎罗” 的李肃。
“楚安何在?” 李肃的声音隔着老远砸过来,震得瞭望塔的木栏嗡嗡作响,“擅闯军需司,盗取官粮,还不速速受缚!”
楚桉解下腰间的桃木剑,剑鞘撞在砖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她突然扯开束发的布带,青丝如瀑般散开,玄色孝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乃镇北侯府郡主楚桉,在此等候多时!”
李肃的骑兵阵突然乱了阵脚,不少士兵惊得勒住马缰。他们昨夜还在嘲笑那个 “细皮嫩肉” 的新兵蛋子,此刻却见她立于高墙之上,眉眼间的锋芒比雁门关的风雪更凛冽。
“女扮男装,扰乱军营!” 李肃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长戟直指瞭望塔,“拿下这个妖女!”
箭矢如雨点般射来,楚桉挥剑格挡,桃木剑与箭簇碰撞的脆响连成一片。赵虎带着楚家军举盾护在塔下,盾阵撞在一起的闷响里,她听见老兵们在喊:“像!真像将军当年!”
就在这时,街角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沈知槐骑着匹瘦马冲了过来,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她的湖蓝色布裙沾了泥,鬓边的银簪歪在一边,看见楚桉便扬手将布包扔过来:“十年的军需账册!我从吏部偷出来的!”
布包砸在楚桉脚边,散开的账页被风吹得漫天飞舞。最上面那张记着 “雁门关之战,截留粮草八千石”,签收人处盖着太子府的朱印,墨迹已有些发乌。
“李将军可要看仔细了?” 楚桉抓起账页对着骑兵阵扬了扬,阳光透过纸页的破洞,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这些年你们克扣的军粮,够北境全军吃三年!”
骑兵阵里突然响起骚动,不少士兵垂下了弓箭。他们大多是从北境调回来的老兵,靴底还沾着雁门关的沙,看见账册上的数字,眼里的犹豫像潮水般漫上来。
李肃突然策马冲锋,长戟带着风声直刺瞭望塔。
楚桉纵身跃下,桃木剑在空中划出道弧线,正劈在戟尖上。两柄兵器相撞的瞬间,她看见李肃护心镜上的花纹 —— 那是去年冬天,姑母在军帐里亲手画的护符,说是能挡刀枪。
“这护心镜……” 楚桉的声音突然发颤。
李肃的脸色猛地一白,长戟险些脱手:“你怎么会……”
“姑母待你不薄。” 楚桉的剑尖抵住他的咽喉,“她把从匈奴手里夺来的护心镜赏给你,你却用它来护太子的狼子野心?”
远处突然传来鸣金声,太子的亲兵阵开始后撤。楚桉抬头,看见镇北侯楚峰正带着禁军赶来,玄色披风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父亲身后跟着位老太监,手里捧着明黄的圣旨,宣旨的声音穿透喧嚣,像道惊雷滚过长安街:“陛下有旨,太子华程阳涉嫌截留军粮,着即软禁东宫!”
夕阳西沉时,楚桉坐在粮仓的草堆上,看着沈知槐用米糊修补烧焦的账册。昏黄的油灯下,她的指尖沾着墨痕,像只啄食的麻雀。
“你怎么敢闯吏部?” 楚桉递过去块干粮,饼渣落在沈知槐的发间。
“有个老吏偷偷帮我的。” 沈知槐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米糊,“他说你姑母当年总偷偷送粮给他病重的儿子,还说这世上总得有人记得恩情。”
赵虎突然掀帘进来,手里提着壶酒,壶嘴还在滴液:“郡主,陈元宝招了。他说去年冬天那批掺沙的粮,是特意给楚家军准备的,就为了让北境士兵冻饿交加……”
账册突然从沈知槐手里滑落,她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楚桉伸手揽住她,闻到她发间的墨香混着尘土味,像本被雨水打湿的旧书。
“都会算清楚的。” 楚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姑母的账,北境士兵的账,还有那些在风雪里冻死的灾民的账。”
窗外的月光漫进粮仓,在散落的账册上流淌,像条清可见底的河。楚桉摸出那截姑母临终前攥着的粮票,将它轻轻夹进修复好的账册里。粮票上的褶皱里还留着干涸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像朵永不凋零的花。
远处的更鼓声传来,三更天了。沈知槐靠在楚桉肩头睡着了,呼吸均匀得像湖面的涟漪。楚桉望着她沾了墨痕的指尖,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女子的手,要么握针,要么握笔。” 可她们偏要用这双手,握住比针更尖的剑,比笔更重的真相。
粮仓外传来士兵换岗的脚步声,夹杂着低低的哼唱 —— 那是楚家军的军歌,当年姑母亲自填的词。楚桉跟着轻轻哼唱,歌声在空旷的粮仓里回荡,像在跟那些沉睡的灵魂对话。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太子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就像长安城地下纵横交错的排水沟,藏着数不清的污泥浊水。但此刻看着身边熟睡的沈知槐,听着外面渐起的晨光,楚桉突然觉得胸口的伤不那么疼了。
桃木剑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剑鞘上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像只展翅的凤鸟,正欲冲破束缚,飞向破晓的天空。
禁军围东宫的第三日,长安下起了入秋的第一场雨。楚桉站在镇北侯府的回廊下,看着雨丝斜斜地织进庭院,打湿了那棵半枯的老槐树。树底下新翻的泥土里,埋着从粮仓搜出的地契,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纸浆腐烂的气息。
“陛下终究是心软了。” 楚峰将一份奏折扔在案上,墨汁被震得溅出几滴,落在 “太子罚俸一年,禁足三月” 的朱批上。父亲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格外刺眼,他昨夜在养心殿外跪了整整一夜,膝盖上的淤青至今未消。
楚桉捏着那截带血的粮票,指尖被纸边划得生疼。粮票上的齿痕深深浅浅,像姑母临终前无声的呐喊。“李肃招了所有罪,说太子只是被蒙蔽。” 她的声音冷得像檐下的冰棱,“可那些地契上的朱印,总不能是假的。”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沈知槐抱着个木盒走进来,裙角还在滴水,盒盖缝里露出半截明黄的绸带。
“这是从李肃家搜出来的。” 她将木盒推到案上,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封家书,信封上的火漆印都是太子府的,“他儿子在北境当差,每封信里都夹着银票,说是‘太子殿下的赏赐’。”
楚峰拿起一封信拆开,信纸在他指间簌簌发抖。信里写着 “…… 近日粮草短缺,可从楚家军份额中挪用……”,落款日期正是姑母战死的前七日。父亲突然将信纸攥成一团,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木盒里,染红了明黄的绸带。
“去东宫。” 楚桉抓起桃木剑就往外走,玄色孝衣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沈知槐追出来时,雨已经小了些,青石板路上积着水洼,倒映着两人匆忙的影子。“陛下刚下了禁足令,我们进不去的。” 她拉住楚桉的衣袖,指尖触到剑鞘上的云纹,凉得像块冰。
“进不去就等。” 楚桉站在东宫门外的老槐树下,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躲一辈子。”
宫门紧闭的第三日,太子府的侧门突然开了道缝,一个小太监提着食盒溜出来,看见楚桉便吓得跪了下去,食盒里的糕点滚了一地。“郡主饶命!殿下说…… 说想跟您谈谈。”
楚桉跟着小太监穿过抄手游廊,廊下的凌霄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像满地碎红。太子华程阳坐在书房里,明黄的常服换成了素色锦袍,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戾气。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旁边堆着几本摊开的《论语》,仿佛他真是个潜心读书的闲人。
“楚桉,你赢了吗?” 华程阳端起茶盏,杯盖与杯身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本宫虽被禁足,可那些证据到了父皇那里,不过是‘教子不严’的过错。你姑母的死,终究成了糊涂账。”
楚桉将桃木剑拍在桌上,剑鞘上的水珠溅在《论语》上,晕开一小片墨痕:“李肃的儿子已经带着北境士兵的血书进京了,上面有三千个指印,都是当年被克扣粮草冻饿而死的士兵家属。”
华程阳的手猛地一颤,茶盏险些脱手。他盯着楚桉的眼睛,像在看个陌生人:“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是你先对北境的士兵赶尽杀绝。” 楚桉的声音像淬了冰,“姑母在雁门关断粮三日,你却在长安用截留的军粮宴请宾客。那些烤得金黄的羊肉,喝得醉醺醺的酒,都是士兵们的命换来的!”
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沈知槐站在门口,手里举着卷画轴,雨水顺着她的发辫滴在青砖上,像串断了线的珠子。“这是从陈家搜出来的《宴饮图》,画的是去年腊八,太子殿下在府中设宴,席上的米糕用的是北境的精米。” 她将画轴展开,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连食盒上的 “军需司” 字样都清晰可见。
华程阳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掀翻桌子,茶具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够了!” 他指着楚桉的鼻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就因为她是你姑母?那些士兵的命是命,本宫的前程就不是前程吗?”
楚桉捡起地上的《论语》,书页上 “民为邦本” 四个字被茶水浸得发涨。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皇帝年轻时也曾是个励精图治的君主,只是老了,就格外护着唯一的儿子。
“三日之后,北境的老兵会在宫门前跪谏。” 楚桉将书放在桌上,转身时桃木剑擦过地面,发出轻响,“他们不要金银,不要爵位,只要给枉死的兄弟一个公道。”
走出东宫时,雨已经停了。沈知槐看着楚桉湿透的孝衣,突然从袖中摸出块手帕,想为她擦脸。指尖刚触到楚桉的脸颊,就被她抓住了手 —— 两人的掌心都沾着泥,沾着血,却在相握的瞬间,传来滚烫的温度。
“我们还会再来的。” 楚桉望着东宫紧闭的朱门,门环上的铜锈在夕阳下闪着红,像未干的血,“等扫清了这宫里的污泥浊水,总有一天,姑母的牌位能堂堂正正进皇陵。”
沈知槐点点头,将那卷《宴饮图》抱在怀里,画轴的边缘硌着她的肋骨,像块提醒她清醒的石头。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暮鼓,声声敲在长安的暮色里,敲在两个年轻女子的心上,像在为一场未完的战斗,敲响了新的鼓点。
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暮鼓,“咚 —— 咚 —— 咚 ——”,声声敲在长安的暮色里,敲在两个年轻女子的心上。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卖胡饼的小贩推着车走过,吆喝声在巷子里回荡;绸缎庄的伙计正忙着收幌子,布料在风中飘动,像五彩的云;几个孩童举着风车跑过,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楚桉和沈知槐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两条即将出鞘的剑。她们知道,这只是开始,太子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就像长安城地下纵横交错的排水沟,藏着数不清的污泥浊水。但她们不怕,因为她们的手里,握着真相,握着勇气,握着那些枉死者的期望。
走到朱雀大街的岔路口,楚桉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那截带血的粮票,递给沈知槐。“帮我好好收着。” 她的指尖有些颤抖,“等将来,我们把它放进史书里,让后人都知道,曾经有位女将军,为了守护这片土地,连最后一口粮都没吃到。”
沈知槐小心翼翼地接过粮票,用手帕仔细包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荷包上绣着朵小小的雏菊,是她小时候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很认真。“我会的。” 她抬头看着楚桉,眼里闪着光,像落满了星星,“我们一起。”
楚桉笑了,这是连日来她第一次笑,笑容像雨后的阳光,驱散了眉宇间的阴霾。她拍了拍沈知槐的肩膀,转身往镇北侯府走去,玄色的孝衣在夕阳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像一只展翅的凤鸟,正飞向属于它的天空。
沈知槐站在原地,望着楚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巷口,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粮票的荷包。风拂过她的发梢,带来远处酒肆的香气,混着泥土的清新,像一首未完的歌。她知道,前路或许布满荆棘,但只要她们携手同行,就一定能劈开黑暗,迎来光明。
暮色渐浓,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黑夜里的明珠。沈知槐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而有力。她的裙摆扫过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像在为这场未完的战斗,奏响新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