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荒原的风,总比关内早一个月带上寒意。白语宁踩着及踝的枯草往山谷深处走时,素色道袍的下摆已沾了层薄薄的晨霜。世人只知她是先帝亲封的女国师,掌钦天监,司天文历法,紫宸殿的钦天监匾额上,至今留着她簪尖题下的 “观乎天文” 四字。可少有人知晓,每年秋分后,她总会离开长安,回到这荒原深处的观星台 —— 这里是她师父羽化之地,也是藏着太多秘密的所在。
她臂弯里挎着的竹篮里,已经躺着几株泛着紫光的 “血见愁”,根须上还缠着褐色的泥土。这是治风寒的良药,观星台的瓦缝该补了,夜里漏风,总得备着。腰间的陨铁铜铃突然发出细碎的响,铃舌碰撞的频率比往日急促了三倍 —— 这是她以星象秘法所铸,三里内若有生息异动,便会发出警示。
风也在这时变了向,卷来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枯草的气息,呛得人喉咙发紧。白语宁顿住脚步,素白的手指掐了个星诀,指尖划过腕间的北斗七星玉佩。玉佩是先帝所赐,玉质温润,此刻却透着丝丝凉意。她抬头望向西北方的断崖,枯黄的芨芨草有片异常的倒伏,像被巨物碾过的蛛网,与方才观得的紫微垣平顺星象截然不同。
“奇怪。” 她喃喃自语,将竹篮挂在枯树枝上。银簪绾起的长发随着脚步轻晃,露出颈间道浅浅的疤痕 —— 那是三年前为陛下解读 “荧惑守心” 星象时,被迁怒的权臣所伤,也正是那时,她决意每年来此避世三月。
断崖下的景象让她倒吸口凉气。一个身着玄甲的女子俯卧在乱石堆上,后背的甲胄裂开道狰狞的口子,暗红的血浸透了里衣,在沙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更触目惊心的是她脖颈处的箭伤,箭簇虽已脱落,留下的血洞却仍在汩汩冒血,像口永不干涸的泉眼。
白语宁蹲下身,指尖刚触到女子的颈动脉,就被猛地攥住了手腕。那只手沾满了血污,指节却硬得像铁,虎口处的老茧磨得她皮肤发疼。女子的睫毛颤了颤,露出双染血的眸子,瞳孔里映着荒原的天,蓝得像块碎裂的宝石。
“水……”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刚吐出个字就剧烈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溢出,滴在白语宁的道袍上,像绽开了朵红梅。
白语宁反手按住她的后心,掌心贴在命门穴上,催动体内的真气。她的指尖泛起淡淡的银光,那是观星台秘传的 “引星术”,当年曾凭此术在围场救过驾,如今用来暂稳濒死者的元气,恰好合适。“别动。” 她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草叶,“箭上有寒毒,乱动会加速血行。”
女子显然没听进去,另一只手突然抓住白语宁的衣襟,玄甲的边缘划破了她的脖颈,渗出血珠。“我是谁……” 她的眼神涣散,却带着股执拗,像迷路的狼崽,“这是哪里……”
白语宁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个瓷瓶。瓶身是上好的越窑青瓷,是钦天监的制式,里面的银白色粉末是用七种星陨粉末调和而成,遇血即化,能止百毒之血。她将粉末倒在伤口上,看着青烟袅袅升起,伤口处的血果然慢慢止住了。“你坠崖了,从上面。” 她指了指头顶的断崖,那里的岩石上还挂着片玄色的衣角,“至于你是谁,得等你活下来才知道。”
女子的手终于松了劲,头歪在石堆上晕了过去。白语宁这才看清她的模样,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唇线锋利得像刀刻,明明是张女子的脸,却带着股沙场的戾气。她解下自己的道袍,披在女子身上,抱起她时才发现,这人看着瘦,骨头却沉得惊人,玄甲里的肌肉硬得像铁块 —— 倒让她想起当年在雁门关见过的楚家军士兵,个个都是这般精悍。
回观星台的路走了整整两个时辰。白语宁的额角渗着汗,湿透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却仍把大部分力气用来护着怀里的人。观星台建在荒原最高的山岗上,是座孤零零的石屋,屋顶的铜制观星仪已经锈迹斑斑,却仍在夕阳下闪着微光。这观星仪是她亲手所铸,当年曾借此观测到匈奴的行军路线,助朝廷打了场胜仗,如今却只用来观些无关紧要的流萤星火。
“吱呀” 一声推开木门,炉子里的火还没灭,药罐里的 “回魂草” 正咕嘟咕嘟冒泡。白语宁将女子放在铺着干草的石床上,解她玄甲时费了好大劲 —— 甲胄的搭扣上刻着细密的凤鸟纹,那是只有皇亲国戚或功勋卓著的将领才能使用的纹饰,绝非普通士兵所有。当最后一片甲片落地时,她倒吸了口凉气:女子的背上纵横交错着十几道伤疤,最深的一道从肩胛延伸到腰侧,像条狰狞的蛇,却也像枚勋章。
“竟能活下来。” 白语宁摸着那道旧伤,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她转身从墙角拖出个木箱,里面装着各种草药和银针,最底层压着本泛黄的《星象医经》,封面上的北斗七星图已经模糊不清 —— 这是她师父的遗物,当年师父正是凭着这本书里的秘法,算出了安史之乱的前兆。
她取出七根银针,分别刺入女子的百会、膻中、涌泉三穴,针尖泛着淡淡的蓝光。这是观星台的 “锁元针”,能锁住将散的元气,只是施针者要损耗自身修为。白语宁的额角渗出冷汗,北斗玉佩在腕间发烫,映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 当年为救陛下,她也曾用过此针,事后病了整整三个月。
夜半时分,女子突然发起高烧,嘴里胡话不断,尽是些 “列阵”“冲锋”“射箭” 之类的词。白语宁用湿布给她擦身时,发现她的左手腕内侧有个模糊的刺青,像是只展翅的凤鸟,只是被新伤覆盖了大半。
“凤鸟军……” 白语宁喃喃自语,想起三年前雁门关大捷的传闻,说镇国女将军楚裳的亲兵都有凤鸟刺青。可传闻里楚裳不是战死了吗?皇帝还追封了她为 “忠烈侯”,厚葬皇陵,钦天监当时还为此择了黄道吉日。
正想着,女子突然猛地坐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的观星仪,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白语宁连忙按住她,却被她反手扣住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放开!” 女子的眼神里满是警惕,肌肉紧绷得像拉满的弓,“这是敌营?”
白语宁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却仍保持着镇定:“你在观星台,安全了。” 她指了指窗外,“外面是荒原,没有敌人。”
女子顺着她的手指望向窗外,当看到天边那颗最亮的启明星时,眼神突然柔和了些,手也慢慢松了劲。“星……” 她喃喃道,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纯粹觉得好看。
白语宁揉着发红的手腕,从药罐里倒出碗药汁,吹凉了递过去:“喝了它,寒毒就清了。”
女子接过碗时,手指微微发颤,显然不习惯这么精细的动作。药汁洒了些在衣襟上,她却毫不在意,仰头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那股子狠劲,看得白语宁暗暗咋舌 —— 倒有几分当年楚将军的传闻里说的那般刚烈。
“你得有个名字。” 白语宁收拾药碗时说,“总不能一直‘喂’来‘喂’去。”
女子望着屋顶的观星仪,沉默了许久,久到白语宁以为她不会回答。“裳……” 她突然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我好像…… 叫这个。”
“那就叫阿裳吧。” 白语宁笑了笑,烛光在她素净的脸上跳动,“从今天起,你就在这观星台住下。”
接下来的日子,白语宁发现阿裳是个奇怪的人。她不会用筷子,每次吃饭都像在啃干粮;不会缝补,撕了白语宁的道袍当绷带;却能在清晨天没亮时,对着荒原的方向练套不知名的枪法,动作凌厉得像阵狂风,石地上被她踩出深深的脚印。
“你以前是当兵的?” 一日,白语宁晒草药时问。阿裳正用石块打磨根木棍,把顶端削得尖尖的,闻言动作顿了顿,没说话。
夕阳西下时,阿裳突然指着天边的晚霞,声音有些发颤:“那是…… 狼烟?”
白语宁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晚霞红得像血,确实像极了烽火台上的狼烟。“只是云。” 她走过去,顺着阿裳的目光望向荒原深处,“那里曾是古战场,埋了太多人,连云彩都染了血色。”
阿裳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像鹰隼发现了猎物。她猛地抓起那根削尖的木棍,翻身跃上观星台的石墙,玄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有马蹄声。”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至少二十骑,在西边三里外。”
白语宁的铜铃确实也在响,只是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她有些惊讶 —— 自己的 “听风术” 已算荒原一绝,阿裳竟比她还敏锐。“是商旅吧,这个月常有往关内运皮毛的。”
阿裳却没下来,木棍紧紧握在手里,指节泛白。“不是。”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马蹄声很杂,带着杀气。”
白语宁的心沉了下去。她从观星仪的缝隙望出去,果然看见西边的地平线上扬起股烟尘,速度快得不像商旅。她转身从床底拖出个暗格,里面藏着把锈迹斑斑的短剑,是师父临终前留下的。“你伤还没好,躲进地窖。”
阿裳却笑了,那是白语宁第一次见她笑,带着股野性的张扬。“我擅武。” 她摸了摸脖颈处的伤疤,那里已经结了层浅粉色的痂,“好像…… 天生就会。”
话音刚落,马蹄声已经到了山脚下。为首的骑士穿着玄色铠甲,胸前的虎头纹在夕阳下闪着光,正是禁军的制式。白语宁的心猛地一沉 —— 观星台与世隔绝,禁军怎么会找到这里?除非…… 是冲她这国师身份来的。
白语宁抓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老茧:“别冲动,他们人多。” 她从袖中摸出个纸包,里面是观星台的 “迷魂散”,用七种毒草制成,能让人暂时失力,“等下听我号令。”
阿裳眼神涣散了一瞬。就在这时,为首的骑士突然放箭,箭簇带着风声直取她的咽喉,与她脖颈处的旧伤一模一样!
“小心!” 白语宁将阿裳推开,自己却被箭尾扫中肩膀,疼得闷哼一声。
阿裳的眼睛瞬间红了。她没接白语宁递来的迷魂散,反而抓起地上的玄甲碎片,像头被激怒的母狮冲了上去。她的动作快得像风,玄甲碎片划破了第一个骑士的喉咙,鲜血溅在她的脸上,竟让她的眼神愈发清明。
“我是楚裳。” 她捡起地上的长刀,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白语宁看着她在乱军中东砍西杀,突然明白了什么。楚裳根本不是坠崖,是被人追杀。皇陵里的,恐怕只是具空棺。她抬头望向天边的紫微垣,那颗代表武将的将星突然亮了起来,冲破了层层乌云 —— 这星象,与三年前楚裳 “战死” 时的星象,竟如出一辙。
当最后一个骑士倒下时,楚裳拄着刀站在血泊里,玄色的衣袍被染得更深,脖颈处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锁骨往下淌。她回头望向白语宁,眼神里已经没了迷茫,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多谢姑娘相救。” 她拱手时,动作带着沙场的豪迈,“此恩必报。”
白语宁捂着流血的肩膀,笑了笑:“先把伤养好。” 她指了指观星仪,“今夜有流星,说不定能告诉你,该往哪走。”
楚裳抬头望向星空,无数星辰在天幕上闪烁,像撒了把碎钻。她的手抚上脖颈的伤疤,那里还残留着箭簇的寒意,却让她记起了更多事 —— 雁门关的雪,凤鸟军的旗,还有长安城里,那个等着她回去的小姑娘。
“我叫楚裳。” 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股重生的力量,“不是阿裳,是楚裳。”
白语宁点点头,转身去煮药。炉火在石屋里跳动,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两株在荒原上扎根的草,看似柔弱,却有着顶破顽石的力量。天边的流星突然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像道撕裂黑暗的光。
观星台的夜,注定无眠。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寒毒,而是因为觉醒 —— 沉睡的雄狮,终于睁开了眼睛。
白语宁为楚裳重新包扎伤口时,指尖触到那道箭伤的边缘,突然想起观星台上的铜仪昨夜自行转向了紫微垣。她取来纸笔,借着油灯的光画下星轨图,笔尖在 “天枪” 星的位置顿了顿 —— 此星主兵戈,近日亮度骤增,怕是长安要有变数。
“这伤是透骨钉造成的。” 白语宁蘸了些草药汁涂抹在伤口周围,“箭头淬了西域寒蜈的毒液,寻常军医只会用烙铁止血,你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她抬眼看向楚裳,对方正望着窗外的星斗出神,侧脸的轮廓在月光下像把未出鞘的剑。
楚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凤鸟刺青,那里的结痂刚脱落,露出淡红色的新肉。“我记起些片段。” 她的声音很沉,像从深潭里捞出来的,“有人在军帐里给我递了杯酒,说是庆功酒。醒来时就在悬崖上了,背后中了一箭。”
白语宁的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三年前楚裳 “战死” 的消息传到长安时,钦天监正观测到将星坠地,她当时就觉得蹊跷 —— 哪有大胜之后主将暴毙的道理?如今想来,那杯庆功酒才是真正的杀招。
“你打算回长安?” 白语宁将星轨图折好塞进袖中,北斗玉佩在腕间轻轻发烫。她知道这个问题很多余,楚裳眼中的锋芒已经说明了一切。
楚裳抓起那根被她磨得发亮的木棍,在地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城郭形状。“凤鸟军还有三百弟兄在长安城外的旧营。” 她的指尖划过城郭的西北角,“那里有我藏的账册,记着军需司每年克扣的粮草数目。”
白语宁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木箱底层翻出个褪色的锦囊,里面装着半块龙纹玉佩。“先帝驾崩前,曾密令我保管这个。” 她将玉佩递给楚裳,“他说若遇储君失德,可凭此玉佩调动京畿卫戍。” 玉佩的断口处刻着个极小的 “裳” 字,与楚裳玄甲内侧的刻痕如出一辙。
楚裳的手指刚触到玉佩,就像被烫到般缩了缩。她猛地抬头,眼中的震惊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这是…… 我父亲的信物。”
观星台的铜铃突然无风自鸣,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白语宁走到观星仪前,发现铜针正疯狂地指向东南方,那里是长安的方向。“星象乱了。” 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有人在刻意掩盖天机。”
三日后,楚裳能勉强骑马了。白语宁将观星台的钥匙埋在老槐树下,又在石屋的梁上藏了封写给钦天监旧部的信。临行前,她摘下腕间的北斗玉佩系在楚裳颈间:“这玉佩能指引方向,若遇迷阵,默念星诀即可。”
荒原的风卷着黄沙,将两匹瘦马的影子拉得很长。楚裳突然想起这几日白语宁总在深夜独坐观星,鬓角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 —— 那是动用 “引星术” 折损的阳寿。
“到了长安,去寻沈知槐。” 白语宁的声音被风送来,带着几分缥缈,“她是吏部主事沈明的女儿,手里有陈家粮行的账册。”
楚裳的马鞭在空中划出道清脆的响。她不知道白语宁为何会认识沈知槐,却明白这绝非偶然。观星台的铜仪在身后渐渐缩小,最终化作荒原上的个小黑点,像颗被遗忘的星子。
长安城外的旧营早已荒草丛生,断墙残垣间还能看见凤鸟军的军旗碎片,被风卷着贴在石礅上。楚裳拨开营房角落的石板,下面藏着个樟木匣子,打开时呛出的霉味里混着淡淡的墨香。
“果然还在。” 她指尖拂过最上面的账册,封面的 “凤鸟军” 三个字是她亲手写的,笔锋凌厉如枪。翻到去年腊月那页时,突然停住了 ——“十二月初七,领糙米三千石,签收人:苏文”。这个名字像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苏文是丞相府的管家,去年腊八他曾亲自送粮到营中,说这是太子殿下的赏赐。当时她就觉得米里的沙子格外多,如今对照沈知槐查的陈家账册,才惊觉那批粮根本就是赈灾粮改头换面来的。
“楚将军?” 个苍老的声音从断墙外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楚裳猛地转身,看见个瘸腿的老兵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军甲上的铁锈红得像血。是赵老栓,当年雁门关之战断了条腿,她特意留他在旧营看守。
老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浊的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我就知道将军没死!” 他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后,是块已经发硬的麦饼,“弟兄们每月都来这守着,说您肯定会回来……”
楚裳的喉咙突然发紧。她接过麦饼时,发现上面印着个模糊的凤鸟纹,是弟兄们用烧红的铁丝烫上去的。这三年来,他们就是凭着这点念想,在长安城外的寒风里守着座空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赵老栓慌忙将楚裳往断墙后推:“是太子府的人!每月都来搜查,说要找您的‘遗物’!”
楚裳躲在墙后,看见十几个骑兵簇拥着辆华贵的马车驶来,车帘掀开的瞬间,她看见张熟悉的脸 —— 陈元宝正捧着个锦盒,点头哈腰地对车里的人说着什么,锦盒上的 “军需司” 字样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上个月的粮可还合心意?” 车里传来太子华程阳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傲慢,“楚家军的旧部都处理干净了?”
陈元宝的声音像被掐住的鸡:“回殿下,都打发去北境挖矿了,活不过这个冬天。”
楚裳的手猛地攥紧账册,纸页边缘割得掌心生疼。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断墙咚咚响,像要把这三年的隐忍全撞出来。
骑兵队走远后,赵老栓才敢扶着她出来。“沈主事的女儿常来这附近打听。” 老兵突然想起什么,“上次还留了个地址,说若有将军的消息,就去城南柳树巷找她。”
楚裳按着颈间的北斗玉佩,突然想起白语宁临别时的话。星象所示的变数,或许就藏在那个叫沈知槐的姑娘手里。
柳树巷的墨香居总在酉时挂出灯笼,昏黄的光透过竹帘,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花纹。沈知槐正趴在案上核对账册,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鬓角的银簪随着笔尖的移动轻轻晃动。
“沈姑娘,有人找。” 掌柜老周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
沈知槐抬头的瞬间,看见个玄衣女子站在门口,腰间的桃木剑穗正轻轻扫过地面。对方的目光落在她案上的账册上,突然开口道:“陈家粮行的账,你查得如何了?”
沈知槐的手下意识地按住账册,指尖触到那道被楚桉划开的裂口。她看着对方颈间的北斗玉佩,突然想起楚桉曾描述过姑母的模样 —— 眉骨高,鼻梁挺,眼神像北境的雪。
“您是……”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砚台里的墨汁被震得泛起涟漪。
楚裳解下腰间的樟木匣子,将账册摊开在她面前。两本账册的字迹不同,却在 “腊月初三,糙米三千石” 那行字上完美重合。“我是楚裳。” 她的指尖划过那行字,“来找你要样东西。”
沈知槐突然想起楚桉在东宫门外说的话,想起那些北境老兵布满老茧的手。她从柜里取出个上了锁的木盒,里面是从李肃家搜出的十二封家书,每封信里都夹着太子府的银票。
“楚桉在查军需司的账。” 沈知槐将木盒推过去,“她昨夜还说,若能找到凤鸟军的旧账,就能把太子和丞相的罪名串起来。”
楚裳的手指抚过信上的 “楚家军份额” 字样,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暖意,却让沈知槐想起楚桉挥剑时的模样,像两株在风雨里互相扶持的青竹。
窗外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尚未完成的画。楚裳合上账册时,桃木剑穗与沈知槐案上的玉佩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像两颗终于交汇的星子。
“明日清晨,凤鸟军在旧营等我们。” 楚裳的声音里带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该让长安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蛀虫。”
沈知槐望着案上重叠的账册,突然觉得那些冰冷的数字都活了过来,变成北境士兵冻裂的手指,变成粥棚外灾民渴望的眼睛。她想起父亲说过的 “大道之行”,原来这道,从来都不是独自行走的。
墨香居的油灯亮到了后半夜。两本账册摊在案上,被红笔勾出的线索像张网,慢慢收紧,将长安城里的污泥浊水都网了进去。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沈知槐突然想起楚桉湿透的孝衣,想起楚裳脖颈间的箭伤,突然明白白语宁为何要让她们相遇 —— 星轨交错,从来都不是偶然。
楚裳将桃木剑别在腰间,转身时看见沈知槐正将账册仔细包好,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器。朝阳的光透过竹帘照进来,在她发间的银簪上跳跃,像撒了把碎金。
“走吧。” 楚裳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这是她回长安后第一次笑,“让他们看看,两个女子也能掀翻这长安城。”
沈知槐点点头,抓起案上的算盘塞进布包。算珠碰撞的脆响里,她仿佛听见了楚桉在东宫门外说的那句话 —— 等扫清了污泥浊水,总有一天,姑母的牌位能堂堂正正进皇陵。
巷口的豆浆摊已经支起了锅,蒸腾的热气裹着豆香扑面而来。两个身影并肩走出柳树巷,玄衣与蓝裙在晨光里交织,像两道即将划破长空的光。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晨钟,声声敲在长安的街道上,敲在两本沉甸甸的账册上,像在为一场迟到了三年的正义,敲响了开场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