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槐将最后一本账册塞进竹篮时,指腹蹭过粗糙的牛皮封面,檐外的月光正顺着槐树的枝桠淌下来,在账册封面上织出细碎的银网。竹篮的藤条硌得掌心发麻,她听见院墙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 ——" 的一声,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夜鹭,翅膀扑棱的声响里,混着远处酒楼隐约的琵琶调子。
"该走了。" 她对着空气轻声自语,指尖抚过布裙被枝桠勾出的三角破口,青绿色的驱蚊草汁液染在脚踝上,带着清苦的草木气。翻墙的瞬间,裙角扫过墙头的牵牛花,淡紫色的花瓣簌簌落下,沾在竹篮的账册上,像枚带着露水的印章。
巷子里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发亮,倒映着两排灯笼的光晕,像串被打翻的胭脂盒。沈知槐提着竹篮走过绸缎庄,看见门板上贴着的新品告示,湖蓝色的绫罗图样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 那颜色很像楚桉常穿的玄色孝衣洗旧后的样子。
城南的破庙在月光下像头伏卧的老兽。残损的供桌上积着寸厚的灰,几株瓦松从屋顶的破洞探进来,叶片上的水珠偶尔滴落,打在香案的铜炉上,发出 "叮咚" 的轻响,像谁在敲着小钹。沈知槐刚推开门,就见楚桉从横梁上翻身跃下,玄色孝衣扫过布满蛛网的供桌,惊起的尘埃在月光里翻滚,与庙外飘进的蒲公英绒毛缠在一起。
"赵虎刚派人传信。" 楚桉抛来的青铜哨子落在掌心,冰凉的凤鸟纹贴着皮肤,沈知槐听见庙外传来野狗的吠声,远处废窑的方向隐约有火光闪烁,像坠落在荒原上的星子,"陈家粮行往西郊运了两车 ' 杂物 ',麻袋缝里漏出的米糠掺着沙。"
沈知槐解开油布包,麦香混着酱牛肉的咸香漫开来,惊得灶膛里的蟋蟀停止了鸣叫。她指着账册上 "双轨互查" 的朱批,灶火的光在字迹上跳动,将 "文官监运" 四个字映得格外清晰:"宣德七年的旧制,你看这里 ——"
楚桉凑近时,发间的皂角香混着汗水的气息飘过来,像刚晒过太阳的皂荚。"这制度..." 她的指尖划过纸面,火把突然 "噼啪" 爆响,火星溅在供桌的裂缝里,照亮了嵌在其中的半枚铜钱,上面的 "景泰通宝" 字样已被岁月磨得模糊,"景泰年后就废了。"
"所以才要恢复。" 沈知槐抓起根炭笔,在供桌的灰面上画出两道并行的线,夜风从庙门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线尾微微发颤,像两条即将起飞的银蛇,"文官管采买记账,武将管验收分发,每月初一在兵部对账。"
楚桉的目光落在交叉的箭头上,破庙外突然滚过一声闷雷,远处的云层裂开道口子,漏下的月光正好照在沈知槐的鬓角,将那枚素银簪映得发亮。"这法子..." 她突然笑了,声音里带着恍然大悟的轻颤,惊飞了檐下栖息的蝙蝠,"若你是男子,必入中枢。"
沈知槐低头捡馒头,看见供桌下的苔藓被月光染成了银白色,像铺了层碎玉。她的指尖划过苔藓的纹路,声音轻得像庙外飘落的杨絮:"女子为何不可?" 庙外的雨丝突然斜斜地飘进来,打在账册的纸页上,洇出淡淡的水痕,将 "女官" 二字晕得愈发清晰。
楚桉的呼吸顿了顿,灶膛里的柴火 "噼啪" 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地交叠着。沈知槐摸出关系图时,夜风突然掀起纸页,将 "雁门关" 三个字吹得猎猎作响,像面微型的军旗在舞动。
"边军先奏请恢复双轨制。" 沈知槐的指尖点在图上的红圈,庙外的雨渐渐大了,打在庙门的木板上,发出 "哒哒" 的声响,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楚将军的旧部定会响应。"
楚桉递来北斗玉佩时,庙外的雨帘突然被风掀开道缝隙,露出天边那颗最亮的启明星。沈知槐的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听见檐角的铜铃被雨水打湿后发出沉哑的响,像谁在低声吟唱古老的歌谣。
"白国师说这能调动卫戍。" 楚桉的声音混着雨声,沈知槐突然发现她的耳尖红了,像被灶火熏过的樱桃,"若太子狗急跳墙..."
"他会的。" 沈知槐将玉佩还回去,指尖相触时,雨珠顺着庙檐滚落,在两人之间织成道透明的帘,"但我们有账册,有旧部,还有..." 她的目光落在楚桉腰间的桃木剑上,剑穗的流苏正随着夜风轻轻摆动,"还有你我。"
楚桉送她到庙门口时,雨已经停了。天边的启明星格外明亮,将沈知槐的影子拉得很长,腰间的羊脂玉在月光下闪着光,像颗会移动的星子。破庙后的竹林里传来鹧鸪的啼叫,"行不得也哥哥" 的声浪里,沈知槐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竹篮里的账册咚咚作响。
走在巷子里,月光把石板路照得像面镜子,倒映着两排灯笼的光晕。沈知槐摸着怀里的账册,突然觉得那些数字都活了过来,在雨过天晴的空气里舒展腰身。路过胭脂铺时,看见门板上的仕女图被雨水打湿,云鬓花颜的轮廓渐渐模糊,倒比先前多了几分风骨。
翻墙回府时,驱蚊草的汁液已在脚踝干透,留下青绿色的印子。沈知槐摸出楚桉落下的那支刻着 "桉" 字的笔,与自己的 "槐" 字笔并排放进笔袋,窗外的蝉鸣突然响起,像在为这两支即将并肩作战的笔,奏响了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