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冰冷的海底艰难上浮。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单调而持续的“滴——滴——”声,规律地敲打着鼓膜,比记忆中病房的监护仪声音更清晰、更尖锐。紧接着,一股浓烈而纯粹的消毒水味涌入鼻腔,异常刺鼻,盖过了记忆里病房那种混杂着衰败与药味的复杂气息。
然后,是触觉。
一种极度陌生的虚软感包裹着他。被子覆盖在身上的触感异常清晰,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细微却明确的、不同于以往的痒意。这份感知过于敏锐,让他隐隐不安。
他试图动一下手指——那个在昏迷前已然变得艰难笨拙的动作。
指尖轻易地传来了回应。
但感觉……完全不对。
移动的指尖,纤细,无力,仿佛不属于自己。他下意识地想握拳,感受到的却是小巧指节轻微的弯曲,和掌心异常柔软的触感。一种冰冷的预感开始沿着脊椎蔓延。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双属于男性的、骨节开始略显粗大、因病消瘦却仍留有痕迹的手。
恐慌如同细小的冰针,刺破朦胧。他猛地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得不像话。挣扎了几下,睫毛颤动,视野终于艰难地睁开一条缝。
模糊的白光。陌生的天花板轮廓,不是他住了许久的那间病房。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缓慢聚焦。他看到悬挂着的输液袋,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通过软管,流向……
流向一只搁在白色床单上的手。
一只纤细、苍白、指节分明、毫无疑问属于女性的手。手背上贴着医用胶带,埋着留置针。
而这只手,正连接着他的手臂,随着他微弱的意识指令,指尖正轻微地颤抖着。
他的呼吸骤然停滞,大脑拒绝处理眼前的景象。
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猛地想抬起头,想坐起来,看清这荒谬绝伦的幻觉。但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刚刚聚集起的所有力气。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重重地跌回枕头上,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
而这声音,让他彻底僵住,血液仿佛瞬间冷凝。
那是一种微弱、沙哑,却音调偏高、无比清晰的……女性的声音。
“呃……”
他不敢再出声。巨大的、荒谬的恐惧彻底攫住了他。他只能瞪大眼睛,眼球艰难地转动,试图获取更多信息。
视线掠过肩膀,一绺黑色的、明显属于长发的发丝散落在枕边。他的目光向下,看到胸前被子覆盖的曲线……那绝不属于他原本平坦的胸膛。
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异常”,拼凑出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恐怖真相。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穿着白大褂的夏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病历夹。他看到床上的人睁着眼睛,瞳孔因惊恐而放大,似乎并不意外。他步伐沉稳地走到床边,目光快速扫过监护仪。
“你醒了。”夏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他伸手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速度,“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床上的人——林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恐惧都堵在喉咙口,扭曲成一片无声的、极度惊恐的喘息。他只能用那双充满震骇和求救意味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夏屿,同时竭力抬起那只陌生的、女性的手,颤抖着指向它,又试图指向自己,动作慌乱而无措。
夏屿沉默地看着他这番挣扎,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审慎,还有一丝极深的、被压抑住的沉重。他等林启的动作无力地垂下,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
“手术完成了。从关键指标来看,它成功了,你原本的病情已经得到了遏制。”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启那只纤细的手上,然后重新迎上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
“‘涅槃’项目的疗法,在极少数情况下,会引发一种……我们未曾预料到的强烈副作用。”夏屿选择着词汇,语气是纯粹的医学陈述,却带着无法忽视的重量,“它导致了你生理性征的全面逆转。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基因层面上的不可逆变化。”
生理性征……全面逆转……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下一下,缓慢而残酷地砸碎了林启残存的所有侥幸。
“这意味着,”夏屿的目光没有移开,仿佛要确保他听清每一个字,“你现在的身体,从生物学意义上,是女性。”
空气死寂。
只有监护仪那单调的“滴滴”声,残酷地证明着时间仍在流逝,世界仍在运转,唯有他的世界彻底崩塌。
女性?
他猛地再次抬起那只手,用尽全身力气伸到眼前,死死地盯着它。纤细的手指,光滑的手背,柔软的掌心…每一个细节都凸显了它的真实性。
颤抖着,这只手艰难地、缓慢地向上移动,抚过光滑无痕的手臂,抚过脖颈处陌生柔和的线条,最终停留在脸颊上——触感是柔软的,细腻的,下颌的线条圆润,没有一丝一毫他曾熟悉的、每日刮理的男人痕迹。
最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垂在肩头的长发。长长的、柔软的、丝缎般的黑色头发。
“啊…………”
一声破碎的、完全不似他记忆中任何声音的、属于女性的哽咽终于冲破了喉咙。极致的恐惧和荒谬感彻底淹没了他。
夏屿静静地等待着,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过了许久,或许只是几秒,或许是几个世纪。
林启眼中的震骇逐渐被一种死寂的、空洞的茫然所取代。他放下手,目光失去焦点,涣散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从这具陌生的躯壳中抽离。
夏屿这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来适应现在的情况。法律和文件上的手续,项目组会为你处理。”
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一个名字: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是——”
“林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