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离开了。
病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门外母亲最终未能压抑住的崩溃哭声,也隔绝了门外那个她曾经属于的世界。
寂静如同厚重的潮水,重新将林汐淹没。
她维持着家人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空气里还残留着母亲泪水的咸涩气息,父亲沉重的叹息,以及妹妹那句天真又残忍的“那……以后我是要叫姐姐了吗?”,每一个分子都在灼烧着她的神经。
过了许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需求终于将她从麻木中拽出——她想上厕所。
这个在过去微不足道、甚至无需思考的本能需求,此刻却变成了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大难题。
她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起身体。只是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就让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具身体虚弱得超乎想象。她低头,看到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套在身上,领口处露出清晰凹陷的锁骨和一片过于细腻白皙的皮肤。
她移开视线,胃里一阵翻腾。
双脚接触到的地面冰冷。她试着站起,双腿却软得像面条,根本无法支撑体重。扑通一声,她狼狈地跌坐回床沿,手腕撞到金属栏杆,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她下意识地捂住手腕,触感依旧是那片陌生的柔软。
挫败感和屈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勒越紧。
她必须去。
深吸一口气,她再次尝试。这一次,她几乎是匍匐着,依靠手臂和床栏的力量,一点点将自己撑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她看到墙上的呼叫铃,只要按下去,护士就会来帮忙。
但一种固执的、近乎自虐的情绪阻止了她。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尤其是在经历了刚才那场令人心力交瘁的相见之后。她必须自己完成这件事。
从病床到卫生间的短短几米距离,此刻漫长得如同马拉松。她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病号服摩擦着皮肤,带来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异样感。
终于挪到卫生间门口。她靠在门框上,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虚汗。
卫生间里有一面镜子。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心脏狂跳。她拧开门把手,侧身挤进去,依旧强迫自己不去看那面镜子。解决生理需求的过程又是一场充满别扭和羞耻的煎熬,每一个动作都在提醒她这具身体的“异常”。
按下冲水按钮,水流声轰鸣。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扑打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也冲掉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终于抬起头。
镜子里,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苍白,虚弱,带着大病初愈的脆弱。湿漉漉的黑色长发贴在脸颊和脖颈上。五官是清秀的,眉毛细长,眼睛因为惊恐和虚弱而显得很大,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
这是一张属于少女的脸。大约十七八岁,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易碎的美丽。
但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却是林启的。充满了震惊、恐惧、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
镜中人看着她。
她看着镜中人。
“啊——!”
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冲破喉咙,完全是女性的音色,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变调。
她猛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像是见到鬼一样,死死瞪着镜子里的影像,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不是她。
那绝对不是她!
那是谁?!
心脏疯狂地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那双同样陌生的、微微颤抖的膝盖之中。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
她被关进去了。
被关进了一个美丽而脆弱的、全然陌生的身体牢笼里。
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