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绝望的浸泡下失去了原本的流速。
林汐记不清自己在那间冰冷瓷砖铺就的卫生间里蜷缩了多久。恐惧和排斥如同实质的黏液，包裹着她，让她动弹不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抽噎后的轻颤，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击着空洞的胸腔。镜中那个陌生少女惊恐的面容，如同梦魇，反复在她紧闭的双眼前闪现。
最终，是身体无法忍受的冰冷和麻木迫使她动了起来。她扶着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才重新站起，双腿依旧虚软，像不属于自己。她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地面，近乎逃窜般地挪出卫生间，重新扑回那张象征着禁锢的病床。她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连头也蒙住，试图在这个黑暗狭小的空间里，找回一丝可怜的安全感，或者说，仅仅是隔绝外界的一切。
然而，自我隔绝带来的并非安宁，而是被放大到极致的、内心的轰鸣。监护仪的滴滴声，走廊外模糊的脚步声，甚至自己血液流动的微弱声响，都在被窝的放大下变得无比清晰，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躺着，拒绝思考，拒绝感受，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幼兽，舔舐着无人能懂的伤口。
直到一阵轻微而持续的窸窣声，穿透了被子的隔音，固执地钻入她的耳朵。
那声音很轻，像是纸张摩擦，又夹杂着细微的、哼歌般的调子，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宁感。
林汐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声音来自窗外。
她所在的病房楼层不高。犹豫了许久，一种近乎本能的好奇，微弱地战胜了沉沦的绝望。她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拉下被子，露出一双依旧红肿、写满戒备的眼睛。
阳光比之前更倾斜了一些，将窗框的影子拉长投在室内。她小心翼翼地侧过头，望向窗外。
楼下是一个小小的、被医院大楼半环绕着的疗养花园。绿植修剪得整齐，几条蜿蜒的小径通向中央的凉亭。此刻，花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位老人。
那是一位非常老的奶奶，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外面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浅灰色的开衫。她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但她似乎并没有在看，而是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感受着午后温暖的阳光。那阵细微的哼唱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的。
她的神情是如此安详，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幸福的平静，与周围冰冷的医疗环境、与她身上刺眼的病号服格格不入。她瘦削的手轻轻放在书页上，指尖偶尔会随着哼唱的节奏轻轻点一点。
林汐怔怔地看着。
她是谁？她不怕吗？不痛苦吗？为什么能在这种地方，露出那样的表情？
仿佛感应到了注视，老奶奶忽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并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是恰好迎上了楼上林汐投下的视线。
那是一双历经沧桑却依旧清澈的眼睛，眼底含着温和的笑意。
林汐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头，心脏不合时宜地怦怦直跳，仿佛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她重新拉高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起来，脸颊莫名有些发烫。
但那幅画面，那位老人安详的侧影和温和的眼神，却像一枚小小的萤火，顽固地停留在她漆黑一片的脑海深处，驱之不散。
下午，夏屿准时前来查房。
他仔细检查了林汐的各项生命体征，查看了输液情况，记录了一些数据。他的动作专业而利落，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静。
“恢复情况比预想的要好一些。”他放下病历夹，目光落在林汐依旧苍白的脸上，“但长期卧床和……身体的变化，会导致肌肉萎缩和体力严重下降。你需要尽快开始康复训练。”
林汐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毫无反应。训练？训练这具陌生的身体？有什么意义？
夏屿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除非你想永远躺在这张床上，依赖别人为你做一切事。”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林汐麻木的外壳。永远依赖别人……洗脸，吃饭，上厕所……像一具真正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夏屿没有错过这个细微的反应。“明天上午，康复治疗师会过来带你做第一次尝试。”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如果你的体力允许，可以在护士的陪同下，去楼下的小花园坐坐。适当的日照和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
楼下的小花园？
林汐的眼前再次闪过那位银发老奶奶的身影。
夏屿离开后，病房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寂静中似乎多了点什么。林汐不再彻底地蜷缩，她偶尔会侧过头，看向窗外。
傍晚时分，护士送来流质晚餐。一位年纪稍长的护士阿姨尝试着像哄孩子一样喂她，语气温和：“小林汐，来，张嘴，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好起来呀。”
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和语气让林汐胃里一阵翻腾。她紧抿着嘴唇，倔强地扭开头。
护士阿姨叹了口气，没有强求，只是将餐碗放在床头柜上：“多少吃一点，不然身体撑不住的。有事按铃叫我。”
餐碗里飘出米糊淡淡的、温热的气息。
林汐闭上眼睛，抵抗着生理本能带来的饥饿感。
身体的牢笼坚固而冰冷，但似乎……并非完全密不透风。
窗外曾投入一缕微光，而夏屿的话，则像一把冰冷而现实的钥匙，悬在了牢门之外。
她知道，自己迟早必须去触碰它。
无论有多么不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