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林汐早已醒来,或者说,她一夜都未曾真正入睡。脑海中反复交织着镜中惊惶的面容、家人无措的眼神、窗外老人安详的侧影,以及夏屿那句冰冷的话——“除非你想永远躺在这张床上”。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她最深层的自尊上。林启或许病弱,但他从未放弃过挣扎。而现在,成为林汐,难道就要开始学习彻底的依赖和屈服吗?
一种沉闷的抗拒在她心底发酵。
门被准时敲响,随后推开。进来的不是夏屿,而是一个穿着利落浅蓝色康复师制服、身材高挑匀称的年轻女性。她推着一辆放着各种柔软球、弹力带和小器械的治疗车,脸上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富有朝气的微笑。
“早上好,林汐小姐?我是你的康复治疗师,我叫周晴。”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窗外透进的阳光,却莫名地让林汐感到有些刺眼。周晴看起来充满活力,健康得令人羡慕,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林汐没有回应,只是用戒备的眼神打量着她。
周晴似乎对病人的沉默和抵触习以为常。她将治疗车推到床边,笑容不变:“夏医生应该跟你提过吧?从今天开始,由我来帮助你进行恢复训练。别担心,我们一开始会非常非常慢。”
“我不需要。”林汐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明显的抵触。她讨厌这种被人安排、被人“帮助”的感觉,尤其对方还是这样一个与她此刻处境形成鲜明对比的健康人。
周晴眨眨眼,并不气馁:“每个刚来的病人都这么说。但相信我,动起来,身体和心情才会真的慢慢好起来哦。”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我们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好吗?试着坐起来。”
林汐抿紧嘴唇,一动不动。
周晴耐心地等了几秒,然后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一些,少了几分职业套话,多了些许真诚:“林汐,我理解你现在很难受,很抗拒。但一直躺着,肌肉会更快萎缩,关节也会僵硬,到时候你会更痛苦,连最简单的动作都会难以完成。我们只是试着坐起来,一分钟,好不好?我保证会在旁边保护好你。”
她的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坚定的鼓励和平等的尊重。
林汐与她对视着,内心的壁垒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松动。周晴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可怜的怪胎,而是像一个……普通的、需要克服困难的病人。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最终,林汐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太好了!”周晴立刻绽放出一个更大的笑容,仿佛取得了什么重大胜利。“来,听我指挥。先慢慢侧身,对,就这样,用手肘支撑自己……很好!别急,慢慢来……”
每一个指令都清晰而耐心。林汐咬着牙,遵循着指示,用那双纤细无力的手臂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只是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就让她额头冒汗,呼吸急促起来。身体沉重得不像话,每一块肌肉都在酸软地抗议。
周晴的手虚扶在她的后背和肩侧,并没有真正用力,却给人一种稳固的安全感。
终于,她成功地坐了起来,双腿垂在床沿。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晃了一下。
“我在呢,没事!”周晴的手适时地稍稍用力,稳住了她。“感觉怎么样?头晕是正常的,慢慢呼吸。”
林汐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视野逐渐清晰。从这个角度看去,病房似乎有些不同了。
“很好!保持这个姿势三十秒。”周晴鼓励道,然后开始极其轻柔地按摩林汐的肩膀和手臂僵硬的肌肉,“你躺得太久了,肌肉都很紧张。放松一点,别跟我对抗。”
那双手温暖而有力,手法专业,按在酸涩的肌肉上带来一种奇异的、略带酸胀的舒适感。林汐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抗拒着这陌生的触碰。但周晴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容拒绝,又不会引起疼痛。
渐渐地,在那持续而稳定的按摩下,林汐紧绷的肩颈一点点松弛下来。一种微弱的、几乎被遗忘的“舒适感”,透过皮肤和肌肉,微弱地传递进来。
三十秒到了。
“非常好!”周晴笑着退开一点,“接下来,我们试试看脚踝。看着我,像这样,勾脚尖,绷脚尖……对,慢慢地,感受脚踝的活动……”
林汐低下头,看着自己从病号服裤管下伸出的双脚。它们同样纤细苍白,脚趾圆润,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她依言尝试着活动脚踝,关节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一种陌生的、酸软的感觉从脚腕处传来。
她做的很笨拙,很缓慢,但周晴一直在旁边用语言鼓励着:“对,就是这样!很棒!再一次!”
一套极其简单、甚至称不上是“训练”的动作下来,林汐却感到一阵疲惫,仿佛刚进行了一场长跑。背后渗出细密的汗,沾湿了病号服。
周晴递过来一杯温水:“喝点水。第一次能做到这样,非常棒了。”
林汐接过水杯。杯子是温热的,水温透过杯壁传递到她的掌心,那陌生的、纤细的手指环绕着杯身。她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缓解了那里的干涩。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有完成任务的微末成就感,有对身体无能的愤怒,有被陌生人触碰和引导的屈辱,却也有一丝……无法否认的,因为活动开来而带来的轻微舒畅感,以及那杯温水带来的最原始的慰藉。
周晴一边记录着情况,一边看似随意地说:“下午如果天气好,体力也还行,真的可以试着让护士姐姐陪你去楼下小花园坐坐。老是待在房间里,会闷坏的。”
楼下小花园……那个有着银发老奶奶的地方。
林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水杯递了回去。
“休息一下。下午我再来看你,我们试试看站立,好不好?”周晴推着治疗车,依旧带着那充满活力的笑容离开了。
病房里重归安静。
林汐依然坐在床沿,微微喘息着。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属于“林汐”的手。指尖因为刚才用力抓着床单而微微泛红。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存在。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陌生和恐惧,还有肌肉用力时的酸软,汗水滑落时的痒意,温水入喉时的温暖,以及康复师手掌留下的、若有若无的触感和温度。
这身体是牢笼。
但似乎,也成为了她与这个世界重新建立连接的、唯一而痛苦的接口。
她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再次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