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晴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活动量,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很快平息,留下的却是更深沉的疲惫。林汐重新躺回床上,身体的每一处肌肉都在低声呻吟,诉说着方才那短暂“抗争”带来的代价。她闭上眼,试图将意识再次沉入那片用于自我保护的空茫之中,却发现有些困难。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按压床单的触感,脚踝处还萦绕着活动时的微弱酸胀。那杯温水的暖意,和周晴手掌短暂而专业的触碰,像看不见的印记,烙在这具陌生躯体的感知上,顽固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下午的阳光变得更加慵懒,斜斜地洒入病房,将空气里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床头柜上,中午送来的营养餐早已冰凉,凝固成一团令人毫无食欲的糊状物。
护士进来更换输液袋时,看了看原封不动的餐食,又看了看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林汐,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吃一点吗?这样身体可扛不住啊。”
林汐没有回应。饥饿感是存在的,像胃里一个空洞的漩涡,但一种更强大的、自毁般的抗拒感压制了它。进食,意味着接纳,意味着向这具身体妥协。她还没有准备好。
护士无奈地摇摇头,换好输液袋,例行公事地询问:“需要帮忙清理一下个人卫生吗?或者,想不想试着去楼下小花园透透气?今天天气很好哦。”
小花园。
那个词汇再次跳入林汐的脑海,伴随着清晨窗外看到的那个安详的银发身影。
去吗?
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户外环境,以现在这副模样?
内心的恐惧和排斥立刻尖叫着反对。但与此同时,另一种微弱的、几乎被窒息的好奇心,却像挣扎的嫩芽,怯生生地探出头。病房的四壁和消毒水的味道已经让她快要窒息。那缕从窗外瞥见的、属于外界的阳光和绿意,散发出一种危险的诱惑。
她沉默了很久久,久到护士以为她又会像之前一样拒绝,正准备离开时,却听到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好。”
护士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太好了!你等一下,我去推轮椅过来!”
轮椅。又是一个标志着无能和依赖的符号。林汐的心沉了沉,但话已出口,她没有力气再反悔。
很快,护士推着一辆轻便的轮椅回来了。她熟练地帮助林汐挪动身体,从床沿转移到轮椅上。这个过程依旧笨拙而令人难堪,林汐不得不依靠护士的搀扶,感觉自己像一袋软塌塌的面粉。
当轮椅被推出病房,进入走廊时,一种全新的、更加汹涌的不安感瞬间包裹了她。走廊里偶尔有医护人员或其他病人、家属走过,他们的目光或多或少的会落在她身上——一个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异常瘦弱、有着黑色长发的年轻女孩。那些目光里有关切,有好奇,有纯粹的路过一瞥,但在林汐的感受里,每一道都像是灼热的探照灯,让她无所遁形。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让长发垂落,试图遮挡住自己的侧脸。
电梯下行,每一下轻微的失重感都让她心脏收紧。
终于,一楼到了。护士推着她穿过大厅,走向通往花园的玻璃侧门。
当轮椅碾过门框,室外空气涌来的那一刻,林汐几乎屏住了呼吸。
那不再是病房里被过滤、被消毒的空气。它温暖、湿润,带着植物叶片蒸腾的气息、土壤的微腥,还有阳光烘烤出的暖意。风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和发丝,带来远非室内空调风所能比拟的鲜活触感。
她被推着沿一条平坦的碎石小径缓缓前行。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皮肤和深色的病号服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带来轻微的、令人舒适的暖意。她甚至能听到远处隐约的鸟鸣,和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整个世界,以一种缓慢而清晰的姿态,重新涌入她的感知。不再是透过玻璃窗看到的无声画面,而是立体的、包裹着她的、充满生命力的现实。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
然后,她看到了她。
还是那张长椅,还是那位银发老奶奶。她依旧坐在那里,膝上放着那本厚厚的书,但这次她是醒着的,正微微侧着头,看着花圃里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花,嘴角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护士将林汐的轮椅停在长椅不远处,一个既能晒到太阳又不会太刺眼的位置。“我就在旁边站着,有事随时叫我。”护士轻声说完,便体贴地退开了一些距离,拿出手机,假装在处理事情,给予她尽可能多的空间。
林汐僵硬地坐在轮椅上,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指节泛白。她不知道该看哪里,该做什么表情。她感觉自己与这片宁和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的、残缺的零件。
银发老奶奶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林汐身上。依旧是那双清澈而温和的眼睛。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怜悯或好奇的神色,只是很自然地对林汐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阳光下的水波。
“下午好啊,小姑娘。”她的声音有些苍老沙哑,却异常平和,“今天天气真不错,是不是?”
一句最平常不过的寒暄。没有询问病情,没有探究来历。
林汐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喉咙却紧得发不出声音。她只能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出来地点了一下头。
老奶奶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她转回头,继续看着那些月季,像是在对林汐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花啊,开得真好。看着它们,就觉得活着还是挺有意思的,对吧?”
活着……还是挺有意思的?
林汐怔住了。这句话从一个穿着病号服、显然时日无多的老人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
她偷偷地、仔细地打量着身边的老人。她看起来如此平静,甚至可说是……愉悦。仿佛身上的病痛和死亡的临近,都与此刻阳光下的花香和微风无关。
为什么?
她无法理解。
但在这片阳光里,在这轻柔的风中,听着老人平和的话语,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花朵,林汐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充满恐惧和排斥的神经,似乎被某种温暖的东西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
虽然那坚冰般的隔阂依然厚重,但第一道微不可察的裂隙,或许已经悄然产生。
她依然沉默地坐在轮椅上,但抓着扶手的指尖,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