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活着还是挺有意思的”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汐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她依旧沉默地坐在轮椅上，目光却不再完全空洞，而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位银发老奶奶的身影，带着一种混杂着困惑和微弱好奇的注视。
老奶奶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再次缓缓转过头来。她的笑容依旧平和，仿佛能穿透一切外在的伪装，看到人内心最深处的不安。
“我姓白，白荷。”她主动开口，声音温和得像拂过荷叶的微风，“荷花的荷。住712病房。小姑娘，你怎么称呼？”
712…似乎就在她病房的楼上。林汐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名字？那个被强加于她的，属于这个陌生躯体的代号——“林汐”。她几乎要抗拒说出这个名字，但面对老人真诚的目光，她发现自己无法继续保持彻底的沉默。
“……林汐。”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别扭。
“林汐。”白荷奶奶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很好听的名字。像树林里的溪水，安静又干净。”她的解读自然而真诚，没有丝毫刻意安慰的痕迹。
林汐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人对这个名字给出正面的、甚至带着诗意的反馈，而不是将其视为一个冰冷的手术副产品或一个需要被迫接受的现实。
“你……不怕吗？”一个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连她自己都惊讶的直白。问出口的瞬间，林汐就有些后悔了，这太冒失，太突兀。
白荷奶奶闻言，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一些，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仰起头，眯着眼感受了一会儿阳光，然后才慢悠悠地说：“怕啊。怎么会不怕呢？我这把老骨头，里面的零件都快坏光啦。”
她用一种近乎调侃的语气说着可怕的事情，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麻烦。
“但是啊，”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林汐身上，那目光清澈而通透，“怕有什么用呢？日子它不会因为你怕，就停下来等你啊。你看这太阳，它明天还是会升起来，这花，”她指了指那丛月季，“到了时候也还是会开。我嘛，就想着，在我还能看到、能闻到、能感觉到的时候，多看看，多闻闻，多感觉感觉。这样，就算哪天真的看不到了，心里头留下的，也是这些好看好闻的东西，而不是光剩下害怕了。”
她的话语平实简单，没有半点高深的道理，却像涓涓细流，缓慢地浸润着林汐干涸龟裂的心田。
多看看，多闻闻，多感觉感觉……
林汐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植物的清香、阳光的暖意、土壤微潮的气息，似乎比刚才更加清晰了一些。
“你得吃点东西啊，孩子。”白荷奶奶的目光扫过林汐瘦削得惊人的手腕和深陷的眼窝，“跟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是最傻的事儿。它可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船呐，不管它变成什么样，坏了、旧了、甚至跟你原来想的不一样了，你也得好好修补它，指着它渡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看你想看的风景呢。”
唯一的船……
林汐的心猛地一颤。她低头看向自己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那双纤细、苍白、属于“林汐”的手。这具她无比抗拒、视为牢笼的身体，在白荷奶奶的口中，却成了渡她去看风景的“船”。
视角的陡然转换，带来一种奇异的冲击。
“我……”林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巨大的酸楚和一丝微弱的、被理解的暖流交织在一起，冲撞着她的胸腔。
白荷奶奶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没有再追问。她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享受着午后的阳光，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再平常不过的闲聊。
这时，护士走了过来，轻声提醒：“林汐，我们该回去了，你出来有点久了，需要休息了。”
林汐抬起头，第一次对离开这片小花园产生了一丝微弱的……不舍？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白荷奶奶。
白荷对她温和地笑了笑，挥了挥手：“回去吧，好好休息。明天要是天气好，还能下来晒太阳。”
轮椅被推动，缓缓碾过碎石小径。林汐忍不住回头望去。白荷奶奶依旧坐在长椅上，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那银色的发丝和安详的侧影，仿佛融入了花园的静谧与生机之中，构成了一幅永恒而温暖的画面。
回到冰冷的病房，被护士协助着重新躺回床上，消毒水的味道再次充斥鼻腔。但这一次，感觉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床头柜上，那碗中午送来、早已冰凉的营养餐依然放在那里。
林汐的目光落在上面，久久没有移开。
胃里的空虚感再次清晰地传来。
白荷奶奶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跟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是最傻的事儿……它可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船……”
她盯着那碗糊状物，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挣扎。抗拒的本能依然强大，但一种全新的、微弱的意念正在萌芽。或许……或许她可以试着……修一下这艘“船”？哪怕只是加上一点点最微不足道的燃料？
她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微微动了一下。
最终，她极其艰难地、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向着床头柜的方向，极其轻微地侧过身，伸出了那只微微颤抖的、陌生的手。
指尖，第一次主动地、试探地，触碰到了那冰凉碗壁。
一种决心，伴随着巨大的屈辱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感，悄然滋生。
她需要力气。她需要这艘“船”，哪怕它如此陌生，如此破败。
因为她似乎……看到了一缕极微弱的，或许可以称之为“风景”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