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营养糊,像一滩凝固的、毫无生气的泥浆,静静地搁在床头柜上,冰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碗壁,清晰地传递到林汐的指尖。
仅仅是触碰,就让她胃里一阵翻搅,泛起生理性的厌恶。这不仅仅是对食物本身的反感,更是对“进食”这个行为背后意义的抗拒。吃下它,就意味着向这具身体投降,承认它的需求,喂养这个她拼命想否定的存在。
她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熟悉的、自虐式的对抗,反而让她感到一丝扭曲的安全。
“跟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是最傻的事儿……”
白荷奶奶温和又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调侃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脑海里响起。
“它可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船……”
船。
这个比喻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持续地漾开波纹。她低头看着自己瘦削的身体,这艘破败、陌生、航行方向完全失控的船。如果彻底毁弃它,沉没,是不是就一了百了?
可如果……如果只是暂时修理一下,加上一点燃料,让它能支撑着看到下一处……风景呢?比如,明天下午,花园里,阳光下的月季,和白荷奶奶那句“活着还是挺有意思的”?
这个念头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却顽强地闪烁着。
饥饿感,这个最原始、最强大的生理诉求,再次凶猛地袭来,胃部空泛的抽搐感变得无法忽视。它与精神的傲然对抗进行着最直接的拉锯战。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暮色。
最终,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感,压垮了坚持的壁垒。一直抵抗,太累了。或许,只是或许,顺从一下这具身体最基础的需求,并不代表她接受了全部?这只是一种……策略性的妥协?为了那一点点微弱的、去看“风景”的可能性?
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手指重新触碰到碗壁,然后整个手掌包裹住它。碗很凉。她试图端起来,但手臂虚弱无力,碗只是晃动了一下,里面的糊状物荡起微澜。
一次失败。挫败感涌上心头。
她喘息着,积蓄着力量,再次尝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臂微微颤抖。这一次,她成功地将碗端离了桌面几厘米,但颤抖却加剧了,冰凉的糊状物几乎要泼洒出来。
她不得不立刻将碗放回原处,发出“磕哒”一声轻响。
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她连自己吃东西都做不到。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再次吞噬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是下午那位推她去花园的年长护士。她看到林汐坐在床沿,正对着床头柜上的碗,以及她那只刚刚收回的、微微颤抖的手。
护士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惊喜和了然的神色。她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立刻冲过来帮忙,只是微笑着走近,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哎呀,肚子饿了吧?这东西放凉了确实不好吃,我给你去热一下,好不好?”
林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地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这是一种默许。
护士动作利落地端起碗:“很快就好,你稍等一下。”她快步离开了病房。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林汐来说却格外漫长。她听着自己心脏不安的跳动,不确定自己刚才的决定是否正确。
护士很快回来了,手里端着那个碗,碗口冒着丝丝温热的白气。“好了,温热的口感好一些。”她将碗放回床头柜,然后递过来一个小勺子,“试试看?慢一点,不着急。”
林汐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依旧看起来不怎么可口的糊状物,又看了看那把小小的塑料勺。她迟疑地伸出手,手指僵硬地握住了勺柄。触感光滑而陌生。
她舀起一小勺,动作笨拙而颤抖,一些糊状物滴落回碗里。她将勺子慢慢递到嘴边,那股温热的气息更加明显,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工业化的营养剂味道。
嘴唇紧闭着,进行着最后的抵抗。
护士耐心地站在一旁,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终于,林汐眼一闭,心一横,将那一小勺东西送进了嘴里。
温热、粘稠、略带咸味的糊状物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开。味道谈不上好,甚至有些怪异。吞咽的本能却自动被触发,喉头滚动,那一小口食物滑了下去。
胃部似乎传来一声满足的轻叹,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排山倒海的恶心感。这感觉并非完全来自食物本身,更多的是来自心理层面——她喂养了“它”,喂养了这个陌生的、侵占了她存在的身体。
她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眶瞬间红了,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角。
“慢点慢点,别急,就一小口。”护士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和,“很好,已经很棒了!再试试?”
林汐喘息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她看着那碗食物,眼神复杂,充满了痛苦、屈辱,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因为胃部得到抚慰而产生的生理性松懈。
她停顿了很久,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
然后,她再次拿起勺子,颤抖着,又舀起了一小勺。
这一次,动作似乎稍微稳了一点点。
她一口一口地吃着,速度极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灼热的沙砾,伴随着无声的泪水和间歇性的轻微咳嗽。护士始终安静地陪在一旁,偶尔在她呛到时轻轻拍抚她的背。
一碗营养糊,吃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当最后一口被艰难地咽下时,林汐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虚脱般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眼眶通红,呼吸急促。
碗底空了。
她做到了。她喂饱了这艘“船”。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充斥着她的胸腔。没有喜悦,没有成就感,只有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悲哀。仿佛某种一直坚守的东西,在这一刻,被迫瓦解了一角。
胃里是温热的,填补了那片空洞的漩涡。身体似乎也因此汲取到了一点微弱的力量,不再像刚才那样虚软无力。
护士接过空碗,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太好了!吃了东西就有力气了。明天会更好的。”
明天?
林汐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天空变成了深蓝色。
明天,她还会下去看那些月季花吗?
她不知道。
但她胃里不再空空如也。那艘破败的船,似乎被注入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