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那点温热粘稠的食物,像一枚投入深井的石子,并未立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实实在在地驱散了最磨人的空腹感,提供了一丝微弱却不可或缺的能量基底。第二天清晨,当初升的阳光再次透过百叶窗,林汐睁开眼时,感受到的不再是纯粹的虚软和绝望,而是一种混合着昨日残存屈辱和一丝微弱生理性舒缓的复杂状态。
周晴再次准时出现,笑容依旧充满感染力:“早上好,林汐!昨天表现超棒!今天感觉怎么样?我们继续挑战,好不好?”
林汐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流露出明显的抵触。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周晴熟练地调整病床高度,准备训练用具。
“今天的目标是,尝试站立,甚至……如果可以,迈出第一步。”周晴宣布,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
站立?迈步?
林汐的心下意识地收紧。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无异于攀登悬崖。
训练依旧从床上的主动活动开始。勾脚、伸膝、抬腿……每一个指令,林汐都沉默地、缓慢地执行着。她能感觉到,经过昨天的初次尝试和那碗营养糊,肌肉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完全不听使唤,虽然依旧酸软无力,但至少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并能调动起一丝微薄的反应。
周晴仔细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适时地给予鼓励和手法辅助:“对!就是这样!感受大腿前侧的肌肉发力……很好!保持呼吸,别憋气!”
一套准备活动做完,林汐的额角又渗出了细汗,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好了,重头戏来了。”周晴走到床边,身体微蹲,做出保护的姿势,“来,像昨天一样,先慢慢坐起来……对,很好。现在,听我指挥,非常慢地,把重心往前移,双脚踩稳地面……我数一二三,你试着把力量放到腿上,我会完全扶住你,不用担心摔倒。”
林汐的双手紧紧抓住床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深吸一口气,按照周晴的指令,极其缓慢地将身体重心前移。当双脚完全承重的那一刻,一阵剧烈的酸软和颤抖从腿部猛地传来,几乎让她立刻瘫软下去。
“我在!别怕!”周晴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腋下和后背,提供了坚实的支撑,“只是肌肉太久没用了,有点不适应而已。很好,就这样站着,感受一下。”
林汐几乎整个人都倚靠在周晴身上,双腿抖得厉害,根本无法独立支撑。这种极致的无力感让她感到难堪,但周晴稳定有力的支撑又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很好,非常棒!保持五秒钟……四、三、二、一!好了,慢慢坐回去。”周晴小心翼翼地协助她重新坐回床沿。
仅仅是尝试站立几秒钟,就让她气喘吁吁,心跳加速。
“休息一下,我们再来一次。”周晴的语气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尝试,双腿的颤抖似乎都减轻了一点点,能够独立支撑的时间也延长了一两秒。这个过程枯燥、疲惫,且充满挫败感,但周晴始终保持着高昂的耐心和积极的鼓励,仿佛林汐每多站一秒钟都是一次伟大的胜利。
第四次尝试时,林汐在周晴的搀扶下站稳后,周晴并没有立刻让她坐下,而是轻声说:“好,现在看着前面,试着……把右脚,往前挪一点点,就像踩死一只小蚂蚁那样小的步子就好。”
挪动脚步?林汐的心脏猛地一跳。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穿着医院防滑袜、踩在冰冷地板上的脚,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而不可靠。
她咬紧牙关,集中全部意志力,试图命令那颤抖的右腿移动。大脑发出了指令,肌肉却反应迟钝且极不协调。右脚只是极其轻微地在地上蹭了一下,根本算不上一步。
“没关系!非常好!有移动的意图就是最棒的!”周晴立刻大声鼓励,“再来一次,这次稍微多一点点力气!”
汗水已经浸湿了林汐额前的头发。她再次尝试,这一次,右脚终于颤巍巍地抬起了一厘米,然后向前落下了一小步,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成功了。
尽管这一步微小得可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确实发生了。是这具身体,在她的意志驱动下,完成的第一个向前移动的动作。
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巨大疲惫感淹没的奇异情绪,悄然掠过心底。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这具身体,似乎还残存着与她意志连接的可能。
“太棒了!林汐!你做到了!”周晴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兴奋,“再来,试试左脚!”
左脚的移动同样笨拙而艰难,但终究也迈出了一小步。
在周晴全力的搀扶和保护下,林汐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在病床到卫生间这短短几步的距离间,完成了一个来回。
当最终被搀扶着重新坐回床沿时,她几乎虚脱,浑身被汗水湿透,肺部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
但周晴却显得比她还高兴,拿出毛巾帮她擦汗:“你看!我说你可以的吧!虽然只是很小很小的几步,但这是最重要的开始!你的身体正在慢慢醒来!”
林汐喘着气,没有说话。她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双腿,看着那双踩在地板上的脚。
它们依然陌生,依然无力。
但就在刚才,它们确实地,响应了她的意志,完成了一段笨拙无比的旅程。
这段旅程很短,短得微不足道。
但对她而言,却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
周晴离开后,林汐依旧沉浸在那种极度的疲惫和奇异的空虚感中。下午,护士再次来询问是否要去花园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再次被推到楼下那个熟悉的位置,阳光和微风依旧。她几乎立刻就看到,白荷奶奶已经坐在那张长椅上了,膝上依旧放着那本书。
看到林汐,白荷奶奶的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下午好啊,小林汐。”她的目光敏锐地落在林汐依旧有些潮红的脸上和略显疲惫的神情上,“看起来,今天很努力啊。”
林汐怔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努力好,努力好。”白荷奶奶笑眯眯地,“这身子骨啊,就像老旧的机器,你得时不时让它动动,嘎吱嘎吱响一阵,才能不让它彻底锈住。虽然一开始是难受点,但动开了,就舒坦了。”
她的话语总是如此平实,却又直指核心。
林汐安静地听着,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感受着微风拂过汗湿鬓角的清凉。
身体的极度疲惫之下,似乎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运动后的舒畅感在隐隐蔓延。
她依然沉默,但内心那片冰封的荒原之上,似乎正有两道极其微小的轨迹,缓慢而坚定地向前延伸。
一道,通往站立和行走的可能。
另一道,通往阳光下,一句简单的问候和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