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训练带来的肌肉酸痛，在次日清晨如期而至，化作了每一次细微移动时清晰的存在感。林汐在晨光中醒来，感受着四肢百骸传来的、既陌生又熟悉的酸胀。这感觉并不舒适，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活着”的实感——是那具身体对她昨日努力的回应，而非纯粹的、无声的排斥。
周晴的晨间训练依旧雷打不动。或许是习惯了节奏，又或许是那点酸胀感提醒着她与这具身体的连接，林汐今天的配合度似乎高了一些。动作依旧缓慢笨拙，需要周晴大量的辅助和鼓励，但那股深藏的、自暴自弃般的抗拒，似乎减弱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训练结束时，她照例汗湿鬓角，喘息微微，但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空洞，多了一点专注于某事后的疲惫与平静。
周晴一边记录，一边看似随意地笑道：“进步很大哦！保持这个势头，说不定很快就能自己走几步了。下午……”她顿了顿，眨眨眼，“你妹妹刚才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我说你在训练，她就说等你结束再过来。看样子，是给你带东西来了。”
妹妹？林薇？
林汐的心下意识地缩紧。那个直白地问出“是不是要叫姐姐了”的女孩。她会带来什么？好奇，忐忑，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待，交织在一起。
周晴离开后，病房里暂时恢复了安静。林汐靠在床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心跳比平时快了些许。
没过多久，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林薇的脑袋探了进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到林汐已经结束训练，立刻像只小兔子一样溜了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
她今天没穿校服，而是一件鹅黄色的卫衣和牛仔裤，显得格外有生气，与病房苍白的基调格格不入。她手里拿着一个印着某知名奶茶店logo的纸袋，脸上带着一点紧张和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个……训练做完了？”林薇走到床边，声音比平时轻软许多，带着试探。
林汐看着她，点了点头。她发现自己依旧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个“新”身份的妹妹相处。
林薇似乎松了口气，将手里的纸袋递过来，语速有点快：“这个……给你。我问过护士姐姐了，她说你现在可以喝一点流质的东西，这个是他们家最经典的珍珠奶茶，我要的无糖的，热的，应该……能喝吧？”
珍珠奶茶？
林汐愣住了。这是她（或者说林启）过去偶尔会喝的东西，通常是熬夜赶工时用来提神的糖分炸弹。它代表着一种寻常的、带着些许放纵的日常快乐。而此刻，它被装在可爱的纸袋里，由穿着鹅黄色卫衣的、鲜活的妹妹递过来，显得如此……不真实。
她看着那杯奶茶，没有立刻去接。
林薇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露出一丝不安，她小声补充道：“我……我就是想着，你老是喝那些没味道的营养糊，肯定腻了……这个有茶香，还有珍珠可以嚼……你要是不喜欢，或者不能喝，就算了……”她说着，手微微往回缩。
就在她要把手收回去的瞬间，林汐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了那个纸袋。
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僵硬，但很坚定。
纸袋入手温热，杯壁的温度透过袋子传递到她的掌心，与之前那碗营养糊的温热不同，这股暖意里夹杂着淡淡的茶香和奶香，更鲜活，更……人间烟火。
林薇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她迫不及待地帮林汐拿出杯子，插上吸管，嘴里絮絮叨叨：“你快尝尝！虽然是无糖的，但茶底很香的！珍珠我让他们煮软了一点，应该好嚼……”
林汐看着那杯递到眼前的、插着粉色吸管的奶茶，迟疑了一下，然后微微低头，含住了吸管。
温热的、带着浓郁茶香和丝滑奶味的液体滑入口中。无糖的版本确实只有纯粹的茶奶滋味，并不甜腻，却有着极其丰富的口感层次。她轻轻吸了一下，几颗软糯Q弹的黑糖珍珠顺着吸管涌入口中，需要她用牙齿轻轻去咀嚼。
一种久违的、属于正常生活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这味道与她过去喝过的任何一杯奶茶都不同。它更温暖，更复杂，夹杂着妹妹小心翼翼的期待、一种笨拙的关怀，以及一种……试图将她拉回寻常世界的努力。
她慢慢地吸着，咀嚼着。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她细微的吞咽声和珍珠被咬开的轻微声响。
“好……喝吗？”林薇紧张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声问。
林汐抬起眼，看向妹妹那双酷似母亲、却更显稚嫩清澈的眼睛。她看到那里面映出的自己——苍白，瘦弱，长发披散，正捧着一杯与形象截然不符的奶茶。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林薇却像是得到了全世界最棒的夸奖，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几乎要跳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下次……下次我再给你带别的口味！他们家还有燕麦的、红豆的……”
她兴奋地规划着，仿佛这是一项可以长期进行的、了不起的计划。
林汐安静地听着，一口一口地喝着那杯温热的奶茶。胃里被熟悉的暖流填满，不同于营养糊带来的饱腹感，这是一种更熨帖、更抚慰人心的温暖。它流过四肢百骸，似乎连那些训练后的酸胀感都缓解了些许。
喝到一半，林薇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包装精致的长方形盒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递过来：“还……还有这个。给你。”
林汐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设计简约的润唇膏，淡淡的粉色膏体，散发着清新的蜂蜜甜香。
“我看你……嘴唇老是有点干。”林薇的声音更小了，脸颊微微泛红，“这个很滋润的，我自己也用这个牌子……就，觉得你可能需要……”
润唇膏。
林汐的手指抚过光滑的管身。这是一个如此细微、却如此女性化的关怀。是过去的林启绝不会收到，甚至不会注意到的礼物。
她拿起那支润唇膏，拧开一点，淡淡的蜂蜜香气愈发清晰。她迟疑地，将它凑近嘴唇，轻轻涂抹了一下。膏体柔软滑腻，瞬间滋润了有些干裂的唇瓣，带来一丝舒适的凉意和淡淡的甜香。
这个动作，这个气味，让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林汐”这个身份正在被外界，被最亲密的家人，如何具体地、细致地确认和对待。
心情复杂难言。有暖流，也有刺痛。
“谢谢。”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她喉咙里逸出。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家人说出这个词。
林薇显然听到了。她先是一愣，随即眼睛迅速弥漫起一层水光，但她努力憋着，使劲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更大、更灿烂，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不客气！姐……姐姐。”
“姐姐”这个词再次出现，但这一次，似乎少了一些试探，多了一点自然的亲昵。
林薇没有待很久，她怕打扰林汐休息。离开时，她脚步轻快，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反复叮嘱：“奶茶要趁热喝完哦！唇膏记得用！”
病房门轻轻关上。
林汐独自坐在床上，手里捧着那杯还剩一小半的温热的奶茶，另一只手握着那支带着体温的润唇膏。
蜂蜜的甜香和奶茶的余味交织在空气里，驱散了一部分消毒水的冰冷。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深色的液体和沉淀的珍珠。
这艘名为“林汐”的船，依旧航行在陌生而冰冷的海域。
但此刻，船舱里似乎被人笨拙地、却充满善意地，放入了一杯温热的奶茶，和一支散发着蜂蜜甜香的、小小的润唇膏。
微不足道，却真实地，改变着船舱内部，冰冷孤寂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