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以及手中奶茶杯壁渐渐消散的余温。林汐垂眸，看着那支静静躺在掌心的小巧润唇膏。透明的管身折射着窗外投入的阳光，在其上投下一小块晃眼的光斑。
蜂蜜的甜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与她刚刚饮下的、无糖奶茶纯粹的茶奶香气交织，构成一种奇异而陌生的嗅觉体验。这味道不属于消毒水，不属于营养糊，甚至不完全属于她过往熟悉的任何范畴。它更柔软，更细腻，带着一种……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意味。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润唇膏光滑的管身，冰凉的触感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林薇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又带着些许紧张的眼睛，仿佛还在眼前晃动。“姐姐”这个称呼，伴随着那杯奶茶和这支唇膏，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的姿态，再次叩击着她紧闭的心门。
嘴唇上，方才涂抹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润唇膏带来的轻微油润感和那丝淡淡的凉意。它确实缓解了干燥带来的不适。这是一种最基础的身体护理，却让她感到无比别扭。过去的林启，至多在冬天开裂时胡乱抹点男士润肤霜，何曾在意过嘴唇的滋润与否？
这具身体，连同它所需的一切细微照料，都在无声地强调着“她”与“他”的不同。
一种烦躁感悄然滋生。她几乎想将这支过于女性化的、象征着某种强加关怀的小东西扔回抽屉深处。
可是……指尖传来的光滑触感和鼻尖若有若无的甜香，又与林薇那张灿烂的笑脸紧密相连。那笑容里没有丝毫的虚伪或试探，只有笨拙的、想要对她好的赤诚。
“跟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是最傻的事儿……”
白荷奶奶的话语再次不期而至。
她盯着那支润唇膏，内心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最终，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妥协、无奈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对“舒适”的渴望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她再次拧开唇膏，对着手机黑屏上模糊映出的倒影，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沿着自己的唇形涂抹。动作生疏僵硬，远不如林薇做得那样自然流畅。膏体划过嘴唇，带来清晰的、略带粘腻的触感。她抿了抿唇，试图将那层油润感涂抹均匀。
一瞬间，唇瓣似乎变得柔软了一些，那丝持续的、细微的干燥刺痛感消失了。一种极其微末的、身体上的舒适感悄然浮现。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是母亲李秀芳。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比之前几次见面时平静了许多。当她看到坐在床沿的林汐，尤其是看到她手中拿着的那支粉色润唇膏和抿唇的动作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那目光里有关切，有难以掩饰的悲伤，有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甚至……还有一闪而过的、仿佛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般的躲闪。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林汐的动作僵住了，握着唇膏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一种被窥破秘密般的难堪涌上心头。她几乎立刻想将东西藏起来。
李秀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迅速移开了目光，快步走到床头柜前，将保温桶放下，声音有些干涩地打破沉默：“……熬了点鱼片粥，很清淡的，你爸一早就去市场买的鲜鱼……你现在，能喝点带油星的东西了吗？”
她的语气尽量放得平常，却依旧透着一丝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触碰了什么。
林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润唇膏的盖子盖好，紧紧攥在手心。
李秀芳打开保温桶，一股鲜香温热的气息立刻飘散出来，带着米的软糯和鱼肉的清甜，瞬间盖过了奶茶残留的香气和那点蜂蜜甜香。她盛出一小碗，粥熬得糜烂，几乎看不到米粒，只有洁白的鱼片点缀其间。
“来，趁热尝尝看？”李秀芳将碗递过来，眼神里带着试探的期待。
林汐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显然是花了心思熬煮的粥，又看了看母亲那双不再红肿、却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她想起了昨天那碗被自己艰难咽下的营养糊，想起了胃里得到抚慰后那丝可耻的松懈。
她沉默地，接过了碗。勺子也是母亲带来的，熟悉的家里用的瓷勺，比医院的塑料勺更有分量。
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入口中。粥的温度恰到好处，鱼肉鲜嫩，粥底醇厚，带着淡淡的姜丝和葱花去腥提味，是记忆里母亲最拿手的、病号餐的味道。
味道很好。
可是，吞咽下去的那一刻，鼻腔却无法控制地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涩。
这粥，本该是喂给林启的。
现在，却由“林汐”在喝。
母亲看着她安静喝粥的样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手，极其轻柔地、近乎怯懦地，将她鬓角一缕滑落的长发挽到耳后。
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林汐的耳廓。
两人同时微微一颤。
李秀芳像被电到一样迅速收回手，眼神慌乱地看向别处。
林汐则猛地低下头，加快了喝粥的速度，几乎有些狼吞虎咽，仿佛想用食物的热度压下喉咙口那股汹涌的、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的块垒。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胃里被熟悉的家的味道填满，温暖而充实。
可心里某个地方，却像是被那支润唇膏和那碗鱼片粥，共同打磨得愈发清晰，也愈发疼痛——那是一条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在她与过往之间，横亘在“林汐”与“林启”之间。
蜂蜜的甜似乎还萦绕在唇上，而痂，却结在了看不见的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