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片粥的温热还残留在胃里，与奶茶的余韵、唇膏的甜香古怪地交融着，形成一种饱足却并不安宁的基底。母亲李秀芳收拾好保温桶，动作间依旧带着那份挥之不去的谨慎和疏离，仿佛林汐是一件易碎的、需要保持距离的珍贵瓷器。她没有再多停留，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便匆匆离开了，像是逃离一个令她无所适从的场域。
病房门合上，将那复杂而压抑的氛围稍稍隔绝。
林汐靠在床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润唇膏光滑的触感和母亲指尖一触即离的微凉。饱腹感带来了困倦，但精神却像一根绷紧的弦，无法真正松弛。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床头柜，落在旁边椅子上林薇遗忘在那里的帆布背包上。背包敞着口，露出里面几本课本、一个卡通笔袋，还有……一只饱满橙黄的水果，圆滚滚地挤在角落。
是一只橙子。
色泽明亮，表皮细腻，在病房偏冷的光线下，像一小团凝固的阳光。
林汐的目光被它吸引住了。
在过去，作为林启时，他并不特别偏爱水果，但橙子是他会偶尔购买的那一类。喜欢它饱满的手感，喜欢指甲掐入表皮时迸发出的、强烈又清新的香气，那香气总能瞬间提振被代码和论文折磨得昏沉的大脑。他会用刀粗暴地切开，甚至有时候懒得切，就直接上手剥，弄得满手汁液粘腻，然后大口吞下酸甜的果肉，解渴又提神。
一种强烈的、几乎是本能的渴望，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
不是对橙子味道的渴望，而是对那种“正常”的、带着点粗犷随意感的动作的渴望。对那种能亲手剥开什么、能掌控一点什么的触感的渴望。这渴望如此突兀，又如此强烈，压过了胃里的饱胀，甚至压过了那份持续的低落。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将那只橙子从背包里拿了出来。
橙子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光滑的表皮紧实而富有弹性。她用手指细细感受着那细微的凹凸纹路，仿佛在阅读一种陌生的语言。
然后，她低下头，将鼻子凑近橙皮，深深吸了一口气。
“嗤——”
极其细微的一声轻响，并非来自橙子，而是她挤压果皮时，指尖用力带出的动静。但就在那一瞬间，一股无比熟悉、无比锐利、无比清新的芬芳猛地爆发出来，强势地冲入她的鼻腔，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周遭消毒水味的沉闷壁垒！
是橙皮精油的气息！
这味道如此霸道，如此鲜活，瞬间将她拽回了无数个熬夜的深夜，书房里键盘敲击声伴随的、指甲掐开橙皮时迸发的醒神香气。那是属于林启的、带着疲惫和专注的气息。
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一股酸热直冲眼眶。
她怔怔地看着手中这颗圆润的橙子，看着它在自己这双变得纤细苍白的手中显得格外庞大。过去能轻易握紧、甚至抛接的手感，此刻却需要更用心地捧住。
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出来——剥开它。
像过去那样，用指甲，用力地掐进去，撕开那层坚韧的外皮，让更浓郁的香气迸发，让汁液或许会溅到手上，然后，吃到那饱满的、酸甜的果肉。
她尝试将拇指的指甲抵在橙子顶部，用力下压。
过去轻而易举的动作，此刻却显得无比艰难。这具身体的指甲似乎更软，力气也小得可怜。指甲在光滑坚韧的橙皮上打滑，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白色划痕，根本无法刺破。
挫败感袭来。
她换了个姿势，双手更加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传来被坚硬果皮抵住的微痛感。她咬紧下唇，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指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破裂声。指甲终于艰难地嵌入了一点点橙皮，一缕更浓郁的、带着辛辣感的香气立刻逸散出来。
成功了！
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却让她精神一振。
她沿着那小小的破口，用指甲一点点地、笨拙地向下撕扯。过程极其缓慢，远不如过去那样利落。橙皮比记忆中的似乎更坚韧，汁液渗出，染黄了她的指尖，带来熟悉的粘腻感。淡淡的清香持续弥漫开来，萦绕在她的指间和鼻端。
她全神贯注于此，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和这颗需要被征服的橙子。额角甚至因为用力而再次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一大块橙皮被撕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白色海绵状的橘络和饱满晶莹的果肉。清甜中略带酸涩的气息更加直接地扑面而来。
她看着那暴露出来的、诱人的果肉，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瓣，果肉分离时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她没有立刻吃，只是看着那弯月状的、饱满多汁的橙肉躺在自己沾着橙皮汁液、微微颤抖的指尖。
这一刻，无关饥饿，甚至无关味道。
这是一种确认。
确认她似乎……还能做到一些事。还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和这双陌生的手，去完成一个简单的、目标明确的动作。还能触碰到一丝……与过去相连的、带着清新刺痛的气息。
她缓缓将那一瓣橙子送入口中。
牙齿轻轻咬破果肉薄膜，冰凉清甜的汁液瞬间在口中炸开，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属于橙子的微酸，生动而鲜活，彻底冲刷掉了之前所有食物残留的、模糊不清的味道。
她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汁液溢满口腔，感受着果肉的纤维感。
眼眶依旧发热，但这一次，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悲伤。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
病房里，弥漫着浓郁而真实的橙子香气。
一个被小心翼翼剥开的橙子，和一双沾着汁液、却终于靠自己完成了一件小事的手。
或许，这也算是一种笨拙的、充满刺痛感的进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