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的清甜余韵还隐约留在舌尖，指腹上沾染的橙皮精油香气，带着一丝微弱的辛辣，固执地抵抗着病房里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这缕鲜活的气息，像一枚小小的锚，将林汐有些飘忽的意识短暂地定在了当下。
下午的阳光再次变得慵懒适宜时，护士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询问的笑意。这一次，林汐几乎没有犹豫，轻轻点了点头。
再次被推向那个熟悉的小花园，过程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令人窒息的恐惧。微风拂过脸颊，带来植物气息时，她甚至能极轻微地抬一下头，让阳光更多地落在眼皮上，感受那闭眼后的一片暖红。
轮椅再次被安置在老位置，护士依旧体贴地退到不远不近的地方。
白荷奶奶已经在那里了。她今天没有看书，也没有看花，只是微微仰靠着长椅，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阳光洒在她银白的发丝和布满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一尊被时光温柔摩挲过的雕塑。
林汐安静地坐着，没有打扰她。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丛依旧开得热烈的月季上，花瓣层层叠叠，在光线下呈现出柔和的绒感。
过了一会儿，白荷奶奶缓缓睁开眼，看到林汐，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熟悉的、和煦的笑容：“下午好啊，小林汐。”她的目光敏锐地落在林汐放在膝上的手上，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点剥橙子时留下的淡黄色痕迹和微皱的表皮。
“看来今天没闲着，”白荷奶奶笑眯眯地，语气带着点打趣，“手动了，气色看着都比昨天活泛了点。”
林汐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她依旧不习惯这样被轻易看穿，但奇怪的是，白荷奶奶的话并不让她感到被冒犯，反而有种被默默关注着的细微暖意。
她迟疑了一下，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承认了“没闲着”。
“动一动好，动一动好。”白荷奶奶像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她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膝盖，“我这把老骨头，每天早上也得让护士帮着揉揉捏捏，不然就僵得跟木头似的。这身子啊，就像老房子生了锈的门轴，你得时不时去开关它，吱嘎吱嘎响是难听点，还可能费劲，但总比彻底锈死、再也打不开强，对不对？”
生锈的门轴。
这个比喻精准得让林汐心头微微一震。她想起上午康复训练时，自己每一次试图抬起手臂、迈开腿时，那从骨骼深处传来的酸涩感和肌肉不听使唤的凝滞感，确实像极了一扇多年未曾开启、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门，每一次推动都异常艰难，发出刺耳的抗议。
“一开始都这样。”白荷奶奶仿佛能读到她的心思，慢悠悠地继续说，“觉得这也不是自己的，那也不听使唤，恨不得把这身皮囊整个儿扔了才痛快。但你没辙啊，扔了就没啦。就只能一点点蹭，今天让它手指头动一下，明天让它脚指头勾一下……嘿，时间长了，你就发现，这锈啊，还真能磨掉一点。门轴松快了，门能推开条缝了，就能瞧见外头多一点光亮了。”
她说着，伸出手，在空中极其缓慢地做了一个推开什么的动作。她的手臂干瘦，皮肤松弛，动作带着老人特有的颤抖，却异常稳定和认真。
林汐怔怔地看着那个缓慢的动作，仿佛能看到一扇无形的大门，正被一股柔和却执拗的力量，艰难地推开一丝缝隙。门后，是白荷奶奶眼中那片她所能看到的、值得珍惜的“光亮”。
“疼吗？”林汐忽然轻声问。声音比之前几次都要清晰一点。她问的是康复训练时那如同生锈门轴摩擦般的酸疼，也可能问的是更多。
白荷奶奶收回手，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了些更深的东西：“疼啊。哪儿能不疼呢？我这浑身骨头，没一处不跟我闹别扭的。但是啊，孩子，疼跟疼，它不一样。”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有的疼，是告诉你这儿坏了，快不行了，那是丧钟，得听着。可有的疼呢，”她指了指林汐的腿，“像你现在感觉到的这种，是告诉你这儿还活着，正在使劲儿想活得好点儿，是敲门声，得给它开开门。”
敲门声……
林汐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臂，那里因为上午的训练，还残留着清晰的酸胀感。这感觉不再是纯粹的、令人厌恶的无能证明，在白荷奶奶的话语里，它被赋予了全新的、带着一丝悲壮色彩的意义——它是这具身体试图向她发出的、想要活下去的信号。
“吱嘎作响的门轴，总比死寂一片好。”白荷奶奶总结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轻松，“所以啊，明天那个小姑娘医生再来帮你‘吱嘎’的时候，可别嫌难听，也别怕费劲。那是在给你这艘新船……嗯，或者你这扇新门，上油呢！”
她又用回了“船”的比喻，或许觉得更贴合林汐的年纪。
林汐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生锈”的手。指尖上，橙子的香气几乎散尽了，但那种凭借自己力量剥开什么的触感，却依稀还在。
酸疼是真实的，抗拒也是真实的。
但或许……或许白荷奶奶说的是对的。这种吱嘎作响的、费劲的疼痛，真的比彻底死寂的、毫无希望的麻木，要好上那么一点点。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花园里的草木清香随风浮动。
林汐依旧沉默着，但她的呼吸似乎比来时更平稳了一些。她微微动了一下手指，感受着那“生锈门轴”转动时带来的、细微而真实的酸涩感。
那或许不是悦耳的声音。
但确实，不再是死寂一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