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晴推开病房门时,带来的不止是那一身仿佛用不完的活力,还有窗外涌入的、格外清朗的晨光。
“早上好,林汐!今天天气超棒,最适合‘吱嘎’作响啦!”她笑容灿烂,语气轻快地说出一个让林汐微微一怔的词。
吱嘎?她怎么会知道……
不等林汐细想,周晴已经利落地开始准备训练器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显然心情极好。“今天我们玩点新花样!”她推过来的不再是简单的弹力带和软球,而是一对看起来就很扎实的、包裹着柔软海绵的平行杠。
那对杠子被稳稳地固定在病床不远的地面上,高度可调节,像两条沉默而坚定的轨道,等待着什么去碾过它们。
林汐的目光落在上面,心脏下意识地收紧了些。这东西看起来……比在床上抬腿要严肃得多。
“别怕,这是好东西,”周晴拍拍那结实的杠子,“能帮你找到站着和走路时身体发力的感觉,比光靠我扶着稳当多了!来,我们先复习一下昨天的功课。”
床上的热身活动依旧从勾脚伸膝开始。林汐沉默地执行着每一个指令。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经过几天的坚持和那杯奶茶、那碗粥、那只橙子提供的微薄能量,身体最深处的某些东西似乎真的在缓慢苏醒。肌肉的响应依旧迟滞酸软,但那种完全失控的虚无感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具体的、能够被意识勉强驱动的沉重感。
就像……生锈的门轴,虽然转动艰难,但至少能明确感知到“门”的存在。
热身完毕,周晴将平行杠的高度调整到恰好在她腋下的位置。“来,老规矩,先坐起来……对,很好。现在,把手臂放到杠子上,对,用手肘支撑住,感受一下。”
林汐依言将双臂架在包裹着柔软海绵的横杠上。冰凉的金属骨架透过海绵传递出坚实的触感,瞬间提供了远比周晴徒手搀扶更稳固的支撑感。
“好,现在,重心前移,双脚踩稳……我数一二三,试着站起来,把一部分重量交给杠子!”周晴站在她正前方,双手虚扶在她的腰侧,做出保护的姿态。
林汐深吸一口气,双臂用力下压,借助平行杠的支撑,尝试将身体抬离床沿。
“吱嘎——”
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她身体内部的呻吟响起。是膝关节和髋关节在巨大压力下发出的摩擦与抗议,是肌肉纤维被强行拉伸调动时酸涩的嘶鸣。
这声音并非真实可闻,却无比清晰地响彻在她的感知里。白荷奶奶的比喻,精准得令人心惊。
但与此同时,平行杠提供的强大支撑力让她第一次在没有被完全搀抱的情况下,成功地、相对稳定地站了起来!
虽然双腿依旧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芦苇,虽然全身的重量大部分还依靠手臂支撑在杠子上,但她确实是靠自己(和杠子)站住了!
“太棒了!!”周晴的欢呼声是发自内心的兴奋,“你看!你可以的!感受一下站直的感觉!看着前面!”
林汐喘息着,努力抬起头。视野的高度发生了变化。她不再是仰视或平视,而是需要微微垂下视线才能看到周晴兴奋的脸。这个角度的世界,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将一点点重量从手臂转移到双腿上。那“吱嘎”作响的感觉立刻加剧,小腿肚传来一阵剧烈的酸软,几乎要让她跪倒。她慌忙将重量重新压回手臂。
“没关系!慢慢来!适应一下!”周晴及时鼓励道,“好,现在……看着前面那个红色的标记点了吗?”她指着平行杠尽头地上贴的一个小圆点,“试着……像昨天那样,挪动你的右脚,往前一点点……杠子很稳,不会倒的,我就在你前面!”
林汐的目光锁定在那枚小小的红色圆点上,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座灯塔。她紧紧抓着杠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集中全部意志力,驱动那沉重如灌铅的右腿。
右脚极其缓慢地、颤巍巍地离开了地面,向前挪动了也许只有五厘米,然后沉重地落回地面。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她几乎脱力,全靠手臂吊在杠子上才没滑下去。
“很好!非常好!五厘米!超级棒!”周晴像解说奥运会一样夸张地鼓励着,“休息一下,再来!这次左脚!”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体内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吱嘎”声。汗水迅速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的病号服。呼吸变得粗重。
她像一只笨拙的、刚刚破壳的雏鸟,在坚固的巢穴边缘,进行着生命中最初步、最艰难、也最伟大的尝试。每一次几厘米的挪动,都耗尽了她巨大的心力。
周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不断调整着保护她的姿势,用语言引导着她呼吸和发力的节奏:“对!呼气的时候发力!感受大腿前侧!很棒!保持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终于艰难地“走”完了那短短一米多长的平行杠。当她的双手终于摸到杠子尽头冰凉的末端时,她几乎虚脱,全身的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完美!!”周晴大力地拍了一下手,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成就感,仿佛完成壮举的是她自己。“你太厉害了林汐!你靠自己走完了一米二!一米二啊!”
林汐靠在杠子尽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它们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酸胀疼痛无比真实。
但是……
她确实,从起点,“走”到了终点。
依靠这双“生锈”的腿,和那对冰冷的杠子。
周晴小心地搀扶着她,协助她慢慢转身,再次面对那短短的一米二距离。“休息一分钟,我们再走回去!今天来回一趟就是胜利!”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稍微容易了一点点。那“吱嘎”声依旧,颤抖依旧,但恐惧感似乎减轻了微末的一丝。她知道这杠子足够结实,能接住她。
当最终被搀扶着坐回床沿时,她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连指尖都在颤抖。
但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混杂在极度的疲惫和酸痛之中,悄然滋生。
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基于切实努力和微小成果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底气。
周晴一边帮她擦汗,一边兴奋地絮叨着明天的计划。林汐大部分都没听进去,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明亮的天空上。
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处关节都在诉说着方才的“暴行”。
但此刻,透过被汗水模糊的视线,她仿佛看到,那扇生锈的铁门,似乎真的被推开了一条,比头发丝宽不了多少的缝隙。
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从那缝隙里漏了进来。
照亮了空气中,那些随着她粗重呼吸而上下浮沉的、细微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