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杠带来的肌肉酸痛，在次日变成了更深沉、更广泛的存在感，仿佛有细小的针扎在每一束被过度使用的纤维里。林汐在晨光中醒来，每一次轻微的翻身都伴随着清晰的酸胀提醒。但这疼痛，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令人绝望，它带着一种“被使用过”的实感，甚至夹杂着一丝极其微末的、近乎自虐的满足。
周晴的晨间训练因此变得更加“痛苦”却也更加“有效”。每一次抬腿，每一次屈伸，那酸爽感都无比真实，但也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肌肉的收缩与伸展，仿佛那生锈的门轴，在粗暴却有效的磨合下，真的在一点点褪去最表层的顽固锈迹。
训练结束时，她照例汗湿重衫，瘫靠在床头喘息。
周晴一边记录，一边笑着说：“进步超明显！肌肉开始有记忆了！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可以试试不用平行杠，直接扶墙走！”她收拾好东西，临出门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
那是一个智能手机。款式很新，屏幕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
“对了，这个给你。”周晴语气随意，“里面插了新卡，号码我写在便签贴背面了。连了医院的Wi-Fi，密码也在便签上。总躺着也无聊，可以看看新闻，或者……跟朋友聊聊天？”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显然知道林薇和苏明月的存在。
说完，她便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林汐对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冰冷的电子设备发愣。
手机。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现代器官延伸体。对过去的林启而言，它是工作、娱乐、与整个世界保持即时连接的枢纽，几乎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但现在，这个黑色的、光滑的矩形薄片，看起来如此陌生，甚至带着某种侵略性。
它意味着与“外面”那个世界的连接。而那个世界，属于林启，不属于林汐。
一种本能的排斥和恐惧悄然升起。她几乎想把它扫进抽屉深处。
下午，护士照例来询问是否去花园。林汐点了点头。再次被推到楼下，阳光和微风依旧，白荷奶奶也依旧在那里，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但今天，林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几次飘回楼上病房的方向，那个黑色的手机像一块磁石，搅扰着她的心神。
白荷奶奶似乎看出了什么，并没有多问，只是慢悠悠地讲着她年轻时种花的趣事。林汐安静地听着，却第一次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提前回到病房后，她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在那只手机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屏幕漆黑，像一块沉默的深潭，底下潜藏着未知的巨兽，也或许……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拿起了它。机身冰凉光滑，手感轻薄，与她记忆中林启那台更厚重、边缘更有棱角的手机截然不同。
她按下侧边的电源键。
屏幕骤然亮起，冷白的光刺得她眼睛微微眯起。解锁界面是手机自带的默认壁纸，一片抽象的蓝色光晕。下面显示着时间、日期，和Wi-Fi已连接的标志。
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解锁它，意味着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用那根还残留着剥橙子时细微擦痕的食指，笨拙地划过解锁图案。
屏幕进入主界面。预装的软件图标整齐地排列着。界面干净得过分，没有任何个人化的痕迹。这是一个全新的、空洞的数字身份。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冰凉的玻璃触感异常清晰。她点开了通讯录。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号码，备注名是“夏医生”。
她又点开信息应用。同样空空荡荡。
一种巨大的、难以形容的孤独感瞬间攫住了她。这个冰冷的机器，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此刻在社会关系中的彻底清零——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朋友，没有任何数字痕迹的“新人”。
她几乎要立刻扔掉它。
就在这时，屏幕顶端突然下拉出一条通知横幅。
【“明月”请求添加您为好友：您好，是林汐吗？我是苏明月^_^】
苏明月？
林汐的心猛地一跳。那个只在网络上短暂交流过、有过一面之缘的心脏病女孩。她怎么会……是了，一定是林薇或者夏医生给她的号码。
那条通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指尖悬在那个通知上，犹豫着。通过吗？通过之后要说什么？告诉她自己是那个换了身体、不男不女的怪物？还是继续扮演一个普通的、只是生了一场大病的女孩？
恐惧和渴望在她心中激烈交战。
最终，一种近乎贪婪的、对“连接”的渴望，微弱地压倒了恐惧。她颤抖着手指，点击了“接受”。
几乎就在瞬间，一条新的信息跳了出来。
明月：【你好！(^▽^)】
明月：【是林薇告诉我你的号码的，她说你最近身体不好，需要休息，让我别打扰你太多。我就想加一下，你什么时候想找人说话了，我都在的！】
明月：【你还好吗？】
一连三条信息，带着扑面而来的、小心翼翼的关切和少女特有的活泼表情符号。
林汐看着那闪烁的光标，看着那行“你还好吗？”，鼻子猛地一酸。
她该如何回答？
她笨拙地用手指在虚拟键盘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戳着。打字变得极其困难，总是按错，需要来回删除。过了好几分钟，才勉强打出一行字。
林汐：【还好。谢谢。】
干瘪，生硬，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发送出去后，她立刻感到一阵后悔。会不会太冷淡了？
但明月的回复几乎立刻又来了。
明月：【那就好！没事就好！】
明月：【你好好休息哦，要是无聊了，可以看看视频，我最近在看一个特别搞笑的动漫，推荐给你！】
明月：【链接分享：xxxxxx】
她没有追问，没有试探，只是自然而热情地分享着一点能带来快乐的东西，试图将一根无形的线，轻柔地抛过冰冷的数字深渊，连接到她这边来。
林汐没有点开那个链接。她只是看着那几行字，看着那个活泼的颜文字和分享链接。
冰冷的屏幕，似乎因为这几条突然涌入的信息，变得有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触摸着屏幕上那个“明月”的名字。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蔓延。
她依旧被困在这具陌生的躯体里，依旧面对着无法想象的未来。
但在这个冰冷的、刚刚被激活的数字空间里，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弱的信号，被接收到了。
一个来自“外面”的、带着善意的呼唤。
她低下头，良久，极其缓慢地，用一根手指，再次笨拙地敲下一个字。
林汐：【嗯。】
发送。
然后，她紧紧握着那部依旧冰凉的手机，仿佛握住了一根纤细的、通往某个未知彼岸的蛛丝。
窗外，夕阳正在西下，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病房里，屏幕的光，映亮了她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