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醒目，映照着林汐低垂的侧脸，将她长而密的睫毛投下小片阴影。苏明月分享的动漫链接静静地躺在对话框里，像一个色彩鲜艳却尚未被拆封的礼物。林汐没有点开，只是任由那小小的提示存在那里，仿佛仅仅它的存在，就为这冰冷的电子空间注入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她依旧紧紧握着手机，指尖传来玻璃屏幕的微凉和金属边框的坚硬触感。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勾连着无数个属于“林启”的、埋头于屏幕世界的日夜。但此刻，握着它的是“林汐”的手，纤细，苍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这种认知上的割裂感让她微微眩晕。
就在她准备放下手机，将自己重新沉入病房的孤寂时，屏幕顶端毫无预兆地再次跳出一条新的通知。
不是来自苏明月那个活泼的聊天框。
而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并未存储在通讯录里的号码。
她的心莫名一紧。指尖悬停，迟疑着，最终还是点了下去。
短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行字。
【汐汐，睡了吗？妈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血液轰的一声涌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林汐的瞳孔猛地收缩，呼吸停滞，整个人僵在床头，像一尊突然被石化的雕像。
汐汐。
两个字。一个从未被用于称呼她的、柔软到近乎甜腻的昵称。
妈妈。
这个署名，来自那个在她醒来后总是红着眼眶、手足无措、连触碰都带着怯懦的母亲。
短信的措辞是那样平常，平常得就像任何一个关心女儿是否安睡的母亲。可这平常，在此刻，落在林汐眼里，却成了最尖锐、最难以承受的撞击。
她不是“汐汐”。
她是林启。
这个念头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巨大的恐慌和排山倒海的委屈几乎将她淹没。她几乎能想象出母亲是怀着怎样复杂煎熬的心情，在手机屏幕上敲下这两个字，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按下发送键。
这声称呼里，包含了多少强行压抑的悲痛，多少无可奈何的妥协，多少试图靠近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笨拙爱意？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方才吃下的晚餐似乎都要涌上喉咙口。她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行简短的字迹。
为什么要是这样？
为什么她必须接受这一切？接受这个陌生的名字，接受这具陌生的身体，接受这声让她心如刀绞的“汐汐”？
她死死地盯着屏幕，视线被泪水模糊。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眼底，烫在她的心上。
她该回复什么？
说“我不是汐汐”？说“我是林启”？
然后呢？换取母亲又一次的崩溃和更深重的痛苦吗？
还是……默认？
默认这个身份，接受这声称呼，将这巨大的、荒诞的现实彻底认领下来？
无声的痛哭让她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蜷缩在病床上，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跌在柔软的被子上的，屏幕依旧亮着，那行字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赤裸裸地摊开在那里。
哭了很久，直到喉咙沙哑，眼眶干涩发痛，那股剧烈的情绪风暴才渐渐平息，留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空虚。
她慢慢地坐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只手机上。屏幕因为长时间未操作，已经暗了下去，变成一片漆黑的镜面，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泪痕交错的脸——一张属于“汐汐”的脸。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重新点亮屏幕。
那条短信还在。【汐汐，睡了吗？妈妈。】
她凝视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笨拙地伸出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虚拟键盘上戳击。动作比之前和苏明月聊天时更加艰难，每一次触碰都像按在烧红的铁板上。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艰难地打出了两个字。
【快了。】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方，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她眼一闭，心一横，按了下去。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轻微地响起。
在这寂静的病房里，却如同惊雷。
她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倒去，重重靠在枕头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耗尽生命的搏斗。
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再次滑落，屏幕朝下，埋进了被褥里，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光源。
病房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光，微弱地投映在天花板上，变幻着模糊不清的色彩。
她睁着眼睛，望着那片模糊的光影，一动不动。
“汐汐”。
那声称呼，和她回复的那句“快了”，像两把冰冷的锉刀，在她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反复拉扯研磨。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她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同了。
一道微不可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碎裂声，清晰地响起。
那是“林启”的棺木，被最后一颗钉子，彻底钉死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