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浓墨。
天花板上的霓虹倒影早已褪去,只剩下病房角落里仪器指示灯发出的、微弱的、规律闪烁的绿光,像一只冷漠注视着的眼。
林汐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沉重酸涩,却毫无睡意。大脑异常清醒,反复回放着那条短信和那两个字。
【汐汐,睡了吗?妈妈。】
【快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烧红的针,刺入记忆,留下灼痛的烙印。那声被迫的回应,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让她呼吸不畅。
“汐汐”……
这个名字,连同其背后所代表的一切——女性的身份、家人的期望、社会性的重新认定——像一件完全不合身、却又被强行套上的沉重外衣,勒得她浑身疼痛。
她到底是什么?
是那个曾经存在过、如今却被宣告社会性死亡的林启?还是这个凭空出现、需要被所有人小心翼翼重新接纳的“林汐”?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翻滚冲撞,找不到出口。
最终,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再次摸索着,从被褥深处捞起了那只冰冷的手机。屏幕感应到她的触碰,自动亮起,锁屏界面上空空如也,只有时间显示着凌晨两点十七分。
她没有解锁,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片冷光。
然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的拇指缓缓划过了解锁图案。
主界面再次出现。那个与苏明月的聊天框安静地躺在最下方。而更上方,是那条与“妈妈”的短信记录,简短,却像深渊一样令人不敢直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方悬浮,最终,点开了手机自带的浏览器图标。
空白的搜索框,像一个沉默的、等待被填满的洞口。
她该搜索什么?
“性别重置手术后的心理适应”?
“如何接受新的女性身份”?
这些词句光是想想就让她胃部抽搐。她不是在寻求帮助或认同,她只是……只是想确认一些东西,一些或许能让她抓住一点实感的东西,哪怕那实感是痛苦的。
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方颤抖着,迟迟无法落下。
最终,她删除了所有酝酿中的宏大词句,极其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入了两个字。
【林启。】
按下搜索键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加载图标旋转了短短一瞬,搜索结果页面瞬间弹出。
排在最前面的,是几条本地新闻的标题链接。时间戳大多是一年多前。
【本市青年学者林启获XX青年科技创新奖提名】
【XX大学硕士生林启发表重要论文,攻克……技术难题】
还有几条更久远的,来自他母校网站的表彰通告,甚至还有一张模糊的、穿着学士服的照片缩略图。
照片上的年轻人,面容清瘦,戴着眼镜,嘴角带着一丝略显拘谨却充满朝气的笑意。那是过去的她。是林启。
心脏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让她窒息。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扣下,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过了好几秒,她才颤抖着,重新拿起手机。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冰冷的海底,再次看向屏幕。这一次,她注意到那些新闻和通告的日期,都停留在了一个明确的时间点之前。
那个时间点,就是“林启”因病重消失,直至“林汐”出现的时间。
网络世界里的“林启”,被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意气风发的瞬间。没有后续,没有更新,没有提及那场摧毁一切的疾病,更没有关于“林汐”的任何蛛丝马迹。
仿佛林启这个人,就在某个时刻,凭空蒸发,或者……死了。
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感到异常。互联网这个庞大的记忆体,冷静地、残酷地,为他保留了最后的光鲜形象,然后便将他彻底归档,封存。
她不死心,又尝试输入父母的名字、妹妹的名字、甚至夏屿医生的名字。关于他们的信息很少,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公开信息或学术报道,没有任何一个字与她当前的处境相关。
最后,她像是着了魔一般,在搜索框里,缓慢地输入了那两个字。
【林汐。】
按下搜索。
加载。
结果页面弹出——
一片空白。
没有任何一条信息与这个身份、与这个正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人相关。没有过往,没有历史,没有存在过的任何证明。
“林汐”,像一个刚刚被写入世界的代码,除了这个病房里少数几个人,以及这部冰冷手机里的通讯录和短信记录,在广袤无边的数字海洋里,她不存在。
一边是定格在辉煌瞬间、然后悄然消失的“林启”。
一边是查无此人、凭空出现的“林汐”。
巨大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感觉自己像飘荡在无垠的宇宙中,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两个名字,两种身份,将她撕裂,却又哪一个都无法真正归属。
她退出浏览器,手指颤抖着,无意中点开了手机自带的相机功能。
前置摄像头自动开启。
屏幕瞬间被一张苍白、瘦削、泪痕未干、写满了惊恐与茫然的脸所占满。
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衬得脸色愈发没有血色。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眼神空洞得吓人。
这是谁?
林汐?
她看着屏幕里的影像,屏幕里的影像也看着她。
一种强烈的恶心和眩晕感袭来。
她猛地将手机再次扔开,机身撞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闷响,屏幕闪动了几下,终于彻底暗了下去。
病房重新陷入昏暗。
只有角落里那点微弱的绿光,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林汐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无声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伴有啜泣。
她只是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感受着那冰冷的、名为“存在”的虚无,如何一寸寸地,啃噬着她的灵魂。
搜索引擎给不了她答案。
它只是冷静地,向她展示了这彻头彻尾的、荒谬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