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是如何熬过的,林汐已然模糊。意识在冰冷的虚无与灼痛的记忆碎片间浮沉,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层灰白的浅晕,病房内的黑暗逐渐被驱散,才将她从那种半梦半醒的麻木状态中拉扯出来。
眼睛干涩发胀,喉咙里像是堵着一把粗糙的沙砾。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蜷缩的姿势而更加僵硬酸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感。搜索引擎带来的那种被世界彻底抹除的虚无感,依旧像冰冷的潮水浸泡着她,但极度的情绪消耗后,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一种近乎认命的死寂。
走廊外开始传来医护人员交接班的轻微脚步声、推车滚轮的咕噜声,标志着医院这座庞大机器开始了新一天的运转。这些熟悉的声音,此刻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扭曲的安定感——至少,这个小小的物理空间,这个充斥着消毒水和病痛的地方,还承认她的存在。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熟悉的细微声响。
进来的是母亲李秀芳。
她今天看起来比之前更憔悴了些,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但她手里依旧提着那个熟悉的保温桶,步伐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犹豫怯懦,反而带着一种下定某种决心后的、略显沉重的坚定。
她看到林汐已经睁着眼睛靠在床头,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避开视线。她只是沉默地走到床头柜前,将保温桶放下,打开。
一股更加浓郁纯粹的米香伴随着温热的水汽弥漫开来,比昨天的鱼片粥气味更简单,也更…基础。
“熬了点白粥,”李秀芳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平稳,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盛粥,“什么都没放,就一点点的盐。医生说,你刚开始恢复,吃得太杂了肠胃受不住。”
她的动作不再那么小心翼翼得令人窒息,而是带着一种日常的、近乎麻木的流畅。她将一小碗熬得糜烂、几乎看不出米粒、只在表面凝着一层柔和粥油的白粥递到林汐面前,顺便极其自然地将昨晚那只跌落在床角的手机拿起,放到床头柜上,屏幕朝下。
整个过程,她没有看林汐的眼睛,目光落在粥碗上,或是旁边的虚空处。但她也没有逃离。
林汐的目光落在粥碗里。纯粹的白色,温热,朴实无华。这不再是带着试探和悲伤的鱼片粥,也不是林薇带来的、带着同龄人笨拙关怀的奶茶。这是最基础的食物,是维持生命最低限度的需求,没有任何多余的象征意义,也因此,显得格外…沉重。
她沉默地接过碗。瓷勺入手冰凉。
她舀起一勺白粥,吹了吹,送入口中。温度刚好,米粒早已融化,只有极轻微的颗粒感,伴随着一点点几乎尝不出的咸味,滑过喉咙,落入空空如也的胃袋。没有任何令人愉悦的风味,只是一种最原始的、填充和抚慰。
她一口一口地吃着,动作缓慢却持续。李秀芳就站在床边,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吃,眼神空洞,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确保这具身体得到最基本的给养。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胃里被温热简单的食物填满,驱散了一部分夜间的寒意和虚空感。身体似乎也因此汲取到了一丝最基础的活力。
李秀芳接过空碗,放到一边。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保温桶的提手。病房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终于积蓄够了勇气,目光极其快速地、蜻蜓点水般地在林汐脸上掠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早上……想吃什么?”
一个问题。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母亲对孩子的日常询问。
但它落在林汐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它背后隐含的意味是:还有明天。还有接下来的早餐、午餐、晚餐。生活将以这种最琐碎、最具体的方式,不容拒绝地继续下去。
林汐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母亲。
李秀芳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迅速垂下了眼帘,侧脸线条紧绷,透着一股强撑的脆弱。
晨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母亲花白的鬓角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林汐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不知道。或者,什么都行。
李秀芳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沉重。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提起保温桶,转身离开了病房。她的背影在门口停顿了一瞬,似乎想回头,但最终还是没有,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林汐一个人。
碗底还残留着一点粥的余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米香。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明亮,彻底驱散了夜晚的寒冷和阴霾,将整个病房照得透亮,甚至有些刺眼。
林汐抬起手,挡在眼前,指缝间漏进的光线依旧灼目。
搜索引擎里的虚无依旧存在。
“林启”的痕迹依旧被封存。
“林汐”的空白依旧令人恐慌。
但此刻,胃里是温热的。
阳光是真实的。
而明天早上……似乎还会有一碗粥。
她缓缓放下手,任由阳光直射在脸上,闭上眼,感受着那微微的灼热感。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被阳光蒸发,只留下一道微不可见的湿痕。
活着,原来就是这样一件具体到…令人无话可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