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浸了水的纸张,边缘模糊地一天天晕开。重复的晨昏,规律的输液滴答声,周晴每日准点带来的“吱嘎”作响的康复训练,以及胃里定时被填满的、或清淡或温热的流食。林汐的生活被压缩成一个极小的、循环的圆。
她不再每天去楼下花园。有时去,有时只是靠在窗边看一会儿。白荷奶奶大多时候都在,有时看书,有时只是静静坐着,像一株生长在长椅上的、安静的植物。她们之间的话依旧不多,往往只是点头之交,一句“来了”或“今天天气好”,便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但这种沉默的陪伴,本身就像一味温和的药,缓缓中和着病房里过于浓烈的孤寂。
与苏明月的线上交谈,成了另一种日渐熟悉的习惯。林汐依旧话少,常常只是“嗯”、“还好”、“看了”,但苏明月似乎从不介意,总能自顾自地说下去,分享一些琐碎的日常、好笑的视频片段、或者又发现哪家奶茶出了新品。她的信息像窗外偶尔掠过的鸟,轻快地撞在玻璃上,留下一点短暂的生气。林汐开始会偶尔点开她分享的链接,看几眼那些色彩鲜艳、动作夸张的动画,有时甚至会极轻微地牵一下嘴角。
身体的变化缓慢而确凿。她不再需要全程依赖平行杠,可以在周晴的稍稍扶持下,扶着墙壁,极其缓慢地走上几步。每一步依旧沉重,腿像灌了铅,但脚步落地的实感,一步比一步更清晰。她开始能更稳地自己坐起、站立,虽然时间短暂,却不再伴随着最初的恐慌。这具身体,正以一种笨拙而执拗的方式,艰难地学习着如何重新承载她的灵魂。
手机不再只是冰冷的恐惧源。她偶尔会用它查看日期,才发现季节已在不知不觉中更迭。窗外的树木,枝桠从她刚醒来时的光秃,到泛起朦胧绿意,如今已是绿叶成荫,在阳光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夏天来了。
一天下午,她再次被护士推到楼下。阳光有些灼热,树荫下却颇为凉爽。白荷奶奶穿着淡蓝色的病号服,外面罩了件薄薄的白色针织开衫,正眯着眼看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在护工看护下,笨拙地追逐一只彩色皮球。
林汐的轮椅被推到她旁边的树荫下。
“天热了。”白荷奶奶没有回头,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慢悠悠的调子,像在自言自语。
林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孩子。其中一个格外瘦小的小男孩跑得急了,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旁边的护工赶紧扶住。孩子却也不哭,咯咯地笑着,挣脱开又去追球。
“小家伙们,精力真好。”白荷奶奶笑了笑,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像不像地里冒出来的新芽,摁都摁不住地要长。”
林汐沉默地看着。那孩子的活力如此原始而蓬勃,与她此刻沉滞的身体感受形成鲜明对比。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嫉妒或悲伤,只是静静看着。
“这园子里的花,开了一茬又一茬。”白荷奶奶依旧望着远处,声音平缓,“我刚来那会儿,那边的腊梅正香着呢。后来是迎春、玉兰,热闹得很。现在,轮到石榴和栀子喽。”
她的语气里没有多少感慨,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花开花落,季节交替。
林汐的目光掠过花园。果然,角落那棵石榴树结了几个青涩的小果,而另一边的栀子丛,绿叶间点缀着不少饱满的白色花苞,香气被暖风隐隐送来,不如橙皮那般锐利,是一种更馥郁沉静的甜香。
“时间过得真快。”白荷奶奶轻轻叹了一句,这回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点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怅然,但很快又消散了,“眨眼的功夫。”
林汐的心微微一动。她住院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外界时间的流动。不是通过日历,而是通过窗外变换的景色,通过花开花落,通过白荷奶奶平淡的叙述。
她不再是凝固在病床上的一个点。她也被这流动的时间裹挟着,往前走了小小的一段。
尽管这段路,充满了疼痛、陌生和失去。
护士过来提醒时间到了。林汐点了点头。
回病房的路上,她看着轮椅碾过被树影切割得斑驳陆离的石子小径,看着阳光在叶片上跳跃。
季节在她窗外无声更迭。
而她身体内部,那些“吱嘎”作响的、缓慢而艰难的转变,是否也算是一种极其微小的、属于她自身的季节流转?
回到病房,她拿起手机。苏明月刚好发来一条信息,是一张窗外晚霞的照片,粉紫色的天空被窗框框住一角。
明月:【好看吗?我这边看到的。】
林汐点开图片,看了几秒。
然后她慢慢抬起头,望向自己窗外同样被染上暖色的天空。
她抬起手指,迟疑地,敲下一个字。
林汐:【嗯。】
发送。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落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也落在那块小小的、显示着“已发送”字样的屏幕上。
光里有些微尘,在安静地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