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坎肩被母亲带走清洗，病房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那柔软纤维的暖意。周晴次日的训练计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进力。
“今天的目标，”她双手叉腰，站在病房空地的中央，眼神明亮地看着林汐，“从这里，走到卫生间门口，再走回来。全程，你自己扶着墙。”
卫生间门口。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对于常人而言，微不足道。对于林汐，却像是一道需要鼓足全部勇气才能尝试跨越的鸿沟。
没有平行杠冰冷的支撑，没有周晴全力的搀扶，只有一侧冰冷平整的墙面。
林汐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意。她看着那短短一段路，目光里是熟悉的戒备与一丝极淡的、被连日来的微小进展催生出的跃跃欲试。
在周晴的辅助下，她先扶着床沿站稳，然后，极其缓慢地，将一只手挪向墙壁。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她深吸一口气，将一部分体重交付给这面不会回应、却足够坚实的依靠。
“好，很好，”周晴站在她侧后方一步远的地方，声音平稳，形成一道无形的安全网，“看着前面，别低头。右脚，先迈出去。”
林汐的右脚像焊在地上，沉重无比。她集中全部意志，驱动那条依旧无力颤抖的腿。脚底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向前挪动了也许只有十厘米。
一股巨大的酸软立刻从腿部传来，身体随之晃动。她慌忙用手紧紧扒住墙面，指节用力到发白。
“我在呢，倒不了！”周晴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鼓励，“很棒！已经迈出去了！稳住呼吸，来，左脚跟上！”
左脚的移动同样艰难，如同在泥沼中跋涉。一步，两步……她的全部世界收缩为掌心下冰凉的墙面，和双腿传来的、清晰无比的“吱嘎”作响的酸胀颤抖。汗水迅速从额角滑落。
周晴不再出声指导，只是全神贯注地跟着她的节奏，保持着随时可以出手保护的姿势，将全部空间和主动权交给了她。
三四步的距离，走得缓慢而惊心。当她的手指终于触摸到卫生间冰凉的磨砂玻璃门框时，她几乎虚脱，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门框和墙壁上，大口地喘息着。
“完美！”周晴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你做到了！完全靠自己！”
林汐靠在门框上，胸腔剧烈起伏，看着来路。那短短几步，此刻在她眼中却显得无比漫长。她做到了。依靠这双手，这双腿，这面墙。
“休息一分钟，我们原路返回。”周晴的语气不容商量。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稍微容易了一丁点。恐惧依旧存在，肌肉的抗议依旧强烈，但完成过一次的经验，带来了一缕微弱的底气。当她最终颤抖着、汗流浃背地重新摸回床沿时，一种混合着极致疲惫和微弱振奋的情绪，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极小的石子。
下午，母亲李秀芳又来了。她带来了洗净晾干、散发着柔和洗衣液香气的灰色坎肩，还有新的毛线，颜色是更沉稳的深蓝。
她没有多问训练的事，只是像昨天一样，坐下，拿出针线，开始编织。规律的“咔哒”声再次响起，与窗外渐弱的蝉鸣交织在一起。
林汐靠在床头，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手机。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搭在被子上的手，目光有些游离，仿佛还在回味白天那几步路时，指尖划过墙面的冰冷触感，和脚步落地的沉重实感。
李秀芳织了一会儿，偶尔会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织了约莫半小时，李秀芳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低声说了几句，似乎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她挂掉电话，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手上收拾着毛线针：“家里有点事，我得先回去一趟。这个……明天再织。”
她将织了一半的深蓝色织物和毛线团匆匆塞回草编袋，站起身：“坎肩给你放这儿了。晚上凉，记得披上。”
她匆匆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林汐一个人，和那件叠得整齐、放在床尾的灰色坎肩。
夕阳西沉，光线变得昏暗，房间里的凉意渐渐渗上来。
林汐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床尾的坎肩上。
她沉默地看了片刻。
然后，她慢慢地、用手支撑着身体，极其艰难地，从床上挪了下来。双脚落地时，腿部肌肉一阵熟悉的酸软颤抖。她扶住床沿，稳了稳呼吸。
没有周晴，没有母亲，只有她自己。
她看着几步之外的椅子，上面放着那件灰色的坎肩。
她深吸一口气，一只手紧紧扶着床沿，另一只手试探着，极其缓慢地松开，向着椅子的方向，迈出了右脚。
一步。
身体剧烈摇晃，她慌忙扶稳。
停顿片刻，再次尝试。
第二步。第三步。
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如同蹒跚学步的婴孩，却异常坚定。
她终于走到椅子前，手指颤抖地抓住那件柔软的坎肩。
她没有立刻披上，只是紧紧抓在手里。
然后，她转过身，以同样缓慢而艰难的姿势，一步一步，挪回了床边。
虽然只是几步路，却耗尽了她全部气力。她扶着床沿，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汗。
窗外，最后一点余晖即将隐没。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紧紧攥在手中的、那件灰色的、带着母亲手温和洗衣液香气的坎肩。
这一次，是她自己走过去拿来的。
她缓缓地将坎肩披在了肩上。
柔软的温暖，轻轻包裹住她。
病房里光线昏暗，寂静无声。
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和她刚刚，独自走过的、安静的几步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