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光线变得稀薄，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影子。空气凉了下来，窗外喧嚣的车流声似乎也沉静了许多，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声模糊的鸣笛。
林汐独自坐在床沿。
肩上披着那件灰色的坎肩。柔软的羊毛纤维贴着脖颈和手臂的皮肤，带来一种细微却持续的暖意，隔绝了傍晚渐起的微寒。这暖意不同于输液时药液注入血管的温热，也不同于阳光直射带来的燥热。它是一种…编织进去的暖意，带着手工的质朴和一种笨拙的关切。
她微微动了动肩膀，感受着织物摩擦的轻柔触感。然后，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刚刚独自完成了一次短暂“远征”的手。它们依旧纤细，苍白，指节因为白天康复的用力而显得有些泛红，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扶着墙壁和床沿时，那冰冷坚硬的触感。
几步路。
从床到椅子，拿起坎肩，再返回。
对于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个无需思考的本能动作。对她，却是一场需要凝聚全部勇气和力量的微小壮举。此刻，肌肉深处泛起的酸软和疲惫，是如此真实地记录着那场“壮举”的代价。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别的感觉。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掌控感。
是她自己决定要去做这件事。是她驱动这具依旧陌生而沉重的身体，完成了它。没有周晴的指令，没有母亲的在场。仅仅是因为她觉得凉，而坎肩就在几步之外。
这个简单的、自发的动机，和随之而来的、独立的行动，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她想象的要深远。
她不再是完全被动地接受训练，被动地吞咽食物，被动地回应外界。她开始有了那么一丝一毫…属于自己的意愿，并且，凭借这具身体，将其实现了。
尽管过程如此艰难，结果如此微不足道。
病房里非常安静。能听到走廊外护士站隐约传来的低声交谈，能听到空调系统持续运行的微弱嗡鸣。这些声音反而衬得房间里的寂静更加深邃。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披着坎肩，感受着肩头的温暖和四肢百骸传来的、带着疲惫的松弛感。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仿佛在消化着日间发生的一切——周晴训练时那句“你自己扶着墙”，母亲编织时规律的“咔哒”声，以及自己方才那几步笨拙却独立的行走。
光线越来越暗，房间里的轮廓逐渐模糊。
她没有起身去开灯，也没有叫护士。似乎是想延长这份独处的、无需与任何人或事交互的片刻宁静。
在这一片昏沉的静谧中，时间仿佛放缓了流速。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感受到心跳在胸腔里平稳而有力地搏动。
这具身体，依旧带着无数的痛苦、不适和陌生感。
但在此刻，它似乎也不再仅仅是一座牢笼。它刚刚执行了她一个微小的意愿，并且，正用疲惫和温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向她反馈着执行后的状态。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坎肩边缘细腻的针织纹理。
一种极其缓慢的认知，如同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一点点在她内心深处明晰起来。
抗争或许尚未停止，悲伤或许依然深重。
但在这漫长的、被迫的航行中，她似乎终于第一次，亲手触碰到了一点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关于“方向”的东西。
属于她自己的方向。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病房里几乎完全暗了。
只有城市的光晕，透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眼睫和披着灰色坎肩的、单薄的肩膀上，投下了一层极其柔和的、朦胧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