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完全浸透了病房，只有仪器指示灯和窗外遥远的霓虹提供着微弱的光源。那件灰色坎肩的暖意依旧包裹着肩头，像一层无声的护甲，抵御着空调系统送来的、过于刻板的凉风。
林汐维持着坐在床沿的姿势许久，直到肌肉的酸软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取代。她终于动了动，极其缓慢地躺回床上，拉过被子。坎肩依旧披在肩上，她没有取下。
睡意并未立刻降临。白天的片段在黑暗中清晰地回放：墙壁冰冷的触感，脚步落地的沉重，抓住坎肩时指尖感受到的柔软，还有母亲编织时那规律的、令人心安的“咔哒”声。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枕边摸索，触到了那只冰凉的手机。
屏幕亮起，冷白的光瞬间刺破了黑暗，也刺破了方才那片刻沉静的暖意。她下意识地眯起眼。
锁屏界面干净得过分，只有时间、日期和无线信号标志。她划开屏幕，主界面同样空旷。没有汹涌而来的社交通知，没有需要处理的工作邮件，没有属于“林启”的任何数字痕迹。这种空白，曾经让她感到被世界彻底抹除的恐慌。
但此刻，在这片空白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图标，带着未读消息的红色角标。
来自苏明月。
指尖悬停片刻，还是点了进去。
最后一条信息是下午发来的，一个可爱的猫咪打哈欠的表情包，下面跟着一行字：
明月：【午睡醒来~外面天气好像变阴了，你那边呢？】
时间显示是几个小时前。后面没有再发别的，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期待立刻回复。
林汐看着那个表情包和那句简单的问候。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不上楼顶晒太阳，没有好奇她的康复进度，只是分享了一个关于天气的、最平常不过的观察。
一种极其微妙的情绪，取代了以往看到消息时那种混杂着渴望与抗拒的复杂感受。她忽然意识到，这部手机，这个曾经代表着她与过去割裂、承载着虚无恐惧的冰冷机器，此刻，却成了连接“林汐”与外部世界的、唯一而私密的通道。
它连接着苏明月那份简单纯粹的关切，连接着母亲那条关于早餐的短信，甚至连接着周晴可能会发来的、关于明天训练时间的通知。
它不再是“林启”的遗物，而是“林汐”正在逐渐构建的新生活中，一个正在被赋予新意义的工具。
她用手指，缓慢地、依旧有些笨拙地敲击键盘。
林汐：【傍晚下了点小雨，现在停了。】
消息发送成功。她看着对话框，想象着屏幕另一端，那个心脏不好的女孩，看到这条平淡回复时可能的表情——大概是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继续分享别的新发现吧。
果然，几分钟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明月：【啊！真的下雨了！我说空气怎么感觉清爽了好多！】后面跟了一个张开手臂迎接小雨点的卡通兔子。
没有问更多，只是接住了她抛回的话头，然后自然地延伸开去。
明月：【对了对了，你看我今天拍的窗台上的多肉！它居然偷偷开了一朵小花！超级小！[图片]】
一张对焦有些模糊的照片跳出来，一盆胖乎乎的多肉植物，在窗台边沿探出一根极细的花茎，顶端缀着一粒米粒大小的白色花苞。
生命的力量，如此微小，却又如此固执。
林汐点开图片，放大，看着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花。一种极其清淡的、近乎温柔的感触，顺着冰冷的屏幕传递过来。
她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退出聊天框，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这一次，她没有点开浏览器，而是找到了手机自带的、她从未使用过的相机功能。
她迟疑着，将摄像头对准了自己。
屏幕瞬间被她的脸占据——苍白，瘦削，披散的黑发，灰色的坎肩在昏暗光线下几乎融成一体，只有眼底映着屏幕冷冷的反光。
这张脸，依旧陌生。
但看着镜头里的自己，那阵强烈的、想要摔开手机的恶心和眩晕感，却没有再次袭来。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似乎比之前多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多了些疲惫后的沉静，少了些最初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镜头更多地捕捉到披在肩上的、那件手工坎肩的纹理。
然后，她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极轻微的模拟快门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照片定格。屏幕上是她半张脸和那件灰色坎肩的特写，光线很暗，画面有些模糊，却有一种奇怪的…安宁感。
她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没有分享给任何人，也没有删除。
只是退出相机，让手机屏幕慢慢暗下去，最终彻底黑掉，重新融入病房的黑暗。
她把手机放回枕边，拉高被子，连同那件坎肩一起，更紧地裹住自己。
窗外，城市的光晕依旧朦胧。
枕边的手机屏幕是黑的，内部却存储着一张刚刚由“林汐”拍摄的、属于“林汐”的照片。
一个极其微小的、关于存在的印记。
她闭上眼，这一次，睡意来得很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