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通电话带来的无形压力，像一层薄灰，悄然覆盖了病房里连日来积聚的微弱暖意。母亲李秀芳之后几日的编织，虽然依旧准时，但那“咔哒”声里总萦绕着一丝难以消散的心不在焉，手指偶尔会停顿，望着某处出神，然后才恍然般继续。她不再试图掩饰那份沉重，只是沉默地将其织进越来越长的深蓝色毛衣里。
林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没有问，母亲也不再提。但那扇通往现实纷扰的门，似乎已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冷风嗖嗖地灌进来。
康复训练仍在继续。周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没有急于推进难度，而是更注重巩固现有的成果——扶墙行走更稳，独立站立的时间稍长。每一次的成功，依旧能带来短暂的微光，但那光芒似乎更容易被随之而来的、对未来的茫然所吞噬。
与苏明月的线上交谈，成了这片灰色地带中为数不多的亮色。她们依旧聊得不多，但频率悄然增加。大多时候是苏明月在说，分享她窗台上那盆开了花的的多肉近况，抱怨医院伙食里永远煮过头的西兰花，或者发来一段窗外有趣的云朵形状。林汐大多回复“嗯”、“好看”或者一个简单的句号。但这种单方面的、不带压力的分享，本身就像一小股清新的空气。
一天下午，苏明月发来的信息有些不同。
明月：【欸，林汐。你那边楼下的小花园……是不是有张蓝色的长椅，旁边有棵歪脖子树？】
林汐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窗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花园的一角，但确实能瞥见一点蓝色的椅背和旁边一棵形态略显奇特的树的顶端。
林汐：【嗯。】
明月：【！果然！我上次去做检查路过瞟了一眼，就觉得有点像！】后面跟了一个兴奋打滚的表情包。
明月：【那……明天下午，我检查做完之后，大概三点多，能不能……去找你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条信息后面，跟了一个小心翼翼探头的小猫表情。
去找她？坐在楼下花园？
林汐的心猛地缩紧。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线上隔着屏幕的文字交流是一回事。现实中，以“林汐”的面目，去见一个只知道她“生病”、却对背后惊涛骇浪一无所知的朋友？
恐惧本能地升起。苏明月会怎么看她？看她这张陌生的脸，看她这具连走路都艰难的身体？她们之间，还能有话说吗？会不会只剩下尴尬的沉默？
她几乎要下意识地拒绝。
但就在这时，母亲昨日接着电话时那焦虑疲惫的侧脸，父亲那压抑的、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来。
她一直躲在病房这个相对安全的茧房里，而家人，正替她承受着门外的一切风雨。
或许……她不能永远躲下去。
或许，迈出这一步，不仅仅是见一个朋友，更是……迈向那扇正被冷风侵袭的、通往现实的门。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苏明月又发来一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表情，后面跟着：【啊，是不是不方便？没关系没关系！我就随口一问！】
林汐看着那个瞬间变得沮丧的表情，指尖终于落下。
林汐：【好。】
一个字。发送。
对面瞬间安静了。几秒后，屏幕被一连串绽放的烟花和欢呼的小人表情刷屏。
明月：【！！！说定了！明天下午三点多！蓝色长椅！不准反悔！(*≧ω≦)】
约定，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达成了。
放下手机，林汐的心跳依旧很快，混合着恐惧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期待。
第二天，整个上午的训练，林汐都有些心神不宁。周晴看出了她的走神，但没有点破，只是将训练内容调整为更基础的平衡练习。“今天稳扎稳打就行。”她这样说。
午饭她吃得很少。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母亲来时，她正望着窗外那棵歪脖子树的树顶出神。李秀芳放下编织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问：“今天天气挺好，不下去晒晒太阳？”
林汐转过头，看着母亲，嘴唇动了动，声音比平时更低：“下午……有个朋友要来。在楼下。”
李秀芳愣住了，眼里闪过明显的惊讶，随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被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担忧和鼓励的情绪取代。“……朋友？是……之前来看过你的那个小姑娘？”她小心地问，显然指的是林薇。
林汐摇了摇头：“是……网上认识的。叫苏明月。”
“网上？”李秀芳的眉头微微蹙起，担忧之色更浓，“可靠吗？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突然要见面？安全吗？要不要我陪你……”
一连串的问题透露出母亲的不安。林汐垂下眼帘：“在医院认识的。她……也住院。在心脏科。”
这个解释让李秀芳稍稍松了口气，但担忧并未完全消退。她看着林汐沉默却明显紧张的样子，最终没有再追问，只是轻声说：“那……也好。有人陪着说说话也好。几点钟？外面风大，那件坎肩记得穿上。”
“三点多。”林汐低声回答。
李秀芳点点头，没有再拿出毛线编织，只是坐在旁边，安静地陪着她。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又如此飞快。
当时钟指向三点时，林汐的心跳已经快得如同擂鼓。
在护士的帮助下，她穿上那件灰色的坎肩，坐上轮椅。母亲坚持要送她到电梯口。
电梯下行时，李秀芳的手一直紧紧握着轮椅的推把，指节有些发白。
到了一楼，穿过大厅，走向通往花园的玻璃门。阳光一下子涌过来，有些刺眼。林汐一眼就看到了那张蓝色的长椅，以及长椅旁，一个穿着浅粉色宽松卫衣、戴着绒线帽的瘦小身影正坐在那里，低着头似乎在玩手机。
是苏明月。
护士将轮椅推到长椅旁，温和地说：“你们聊，我就在旁边等着。”
李秀芳也停下脚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复杂地看着。
轮椅的声音惊动了那个女孩。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但五官清秀的小脸，眼睛很大，亮晶晶的，看到林汐的瞬间，立刻绽放出一个灿烂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用力地挥了挥手。
“林汐！”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气短。
林汐看着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苏明月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的沉默，笑眯眯地拍了拍身边的长椅空位：“快来坐！我给你占了最好的位置！阳光刚好！”
门槛，就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