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歪脖子树稀疏的叶片,在蓝色长椅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里有青草被晒暖的气息,和远处花坛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残花香。
苏明月就坐在光点里。她比视频和照片里看起来更瘦小,宽松的粉色卫衣更衬得她身形单薄,绒线帽下露出几绺柔软的黑发,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血色的苍白,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汐,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好奇与欢喜。
“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喘,但笑意满满,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这儿阳光最好,还不刺眼。”
林汐被护士推着,轮椅的轮子碾过碎石小路,发出轻微的声响,最终停在长椅旁。母亲李秀芳停在几步之外,没有靠近,目光却像无形的线,紧紧系在这边。
林汐的手指抠着轮椅的扶手,指节微微用力。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苏明月,看着对方脸上那鲜活生动的表情,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了她。屏幕那端的符号,突然变成了一个有温度、有呼吸、会笑会动的人。
而她,要以“林汐”的样子,去应对。
护士体贴地扶住她的手臂,帮助她从轮椅挪到长椅上。这个过程比平时更加笨拙,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护士身上。她能感觉到苏明月的目光落在自己颤抖无力的腿上,落在自己需要搀扶才能完成这个简单动作的窘迫上。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终于坐下时,她微微喘息着,几乎不敢侧头去看旁边的人。
“你还好吗?”苏明月的声音凑近了一些,带着真诚的关切,但没有怜悯,“挪过来是不是很累?要不要喝点水?我带了温水。”她说着,从身旁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可爱的猫爪图案保温杯。
林汐摇了摇头,声音艰涩:“……不用。”
短暂的沉默降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几个康复病人被护工陪同着散步的模糊谈笑。
林汐垂着眼,盯着自己放在膝上、微微颤抖的手。那件灰色坎肩的柔软触感此刻异常清晰。
“你这件坎肩好看,”苏明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语气自然,“颜色很衬你。是自己织的吗?”
林汐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坎肩的边缘:“……我妈织的。”
“哇!你妈妈手真巧!”苏明月由衷地赞叹,然后又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绒线帽,“我这个也是我妈织的,她总怕我着凉,恨不得把我裹成个毛线球。”她说着,自己先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却带着一点气音,听起来有些脆弱。
林汐听着她的笑声,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
“其实下来走走挺好的,老待在房间里闷死了,”苏明月继续说着,像是不需要回应也能很自在,“虽然我也走不了多远啦,走几步就得歇歇。”她很自然地提到了自己的身体限制,没有遮掩,也没有抱怨,就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她指着不远处那个追逐皮球的小男孩:“你看那个小豆丁,跑得多欢实。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就只能趴在窗户上看别人跑。”她的语气里有一点淡淡的羡慕,但很快又笑了,“不过我现在也能稍微走一走啦,比小时候强多了!”
林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孩子摔了一跤,正被护工扶起来,咯咯笑着又去追球。她忽然想起白荷奶奶的话——像地里冒出来的新芽。
而她和苏明月,大概算是两棵……在不那么肥沃的土壤里,依然挣扎着想要汲取阳光的植物吧。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
“你平时……在房间里都做什么?”苏明月转过头问她,眼睛亮晶晶的,“我快无聊死了,电视剧都刷腻了。”
林汐沉默了一下,才低声回答:“……没什么。看看窗外。”
“啊,我也是!”苏明月像是找到了知音,“我那个窗户看出去就是个停车场,我都数清楚每天几点钟哪辆车会开走了。还是你这儿好,有树,有花,还有人。”她叽叽咕咕地说着,然后又想起什么,“对了,我上次推荐那个动画你看了吗?后面超级好笑!”
她开始手舞足蹈地讲述后面的剧情,形容得绘声绘色,偶尔因为说得太急而轻轻咳嗽两声,缓过来又继续。
林汐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她停顿的间隙,发出一个极轻的“嗯”声。
但奇怪的是,这种沉默的倾听并不让她感到压力。苏明月似乎有一种天生的能力,能让周围的空气变得轻松起来。她不需要你回应太多,她只是单纯地分享着她的世界,并毫不介意地将你纳入其中。
阳光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林汐披着坎肩,甚至觉得有点微微发热。她听着身边女孩清脆又略带气短的声音,看着阳光下她苍白却生动的侧脸,鼻尖偶尔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奶糖一样的甜香。
时间在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几乎单方面的对话中悄然流逝。
直到护士走近,轻声提醒:“林汐,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休息了。”
苏明月“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意犹未尽的遗憾,但很快又笑起来:“时间过得好快呀!下次天气好,我再下来找你玩哦!”
林汐在护士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回轮椅。坐稳后,她抬起头,看向依旧坐在长椅上、笑着对她挥手的苏明月。
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柔软的光晕。
林汐看着她,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轻微的气音,几乎被风吹散。
“……好。”
苏明月显然听到了,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儿,挥手的动作更用力了。
轮椅被推动,碾过碎石路,走向住院楼的大门。林汐没有回头。
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感受着午后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暖意。
肺里似乎还残留着花园里清新的空气,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个女孩清脆带笑的声音。
这一次的“外出”,没有训练时的精疲力竭,没有独自面对墙壁时的沉重挣扎。
它只是……一段坐在阳光下的、有另一个人呼吸相伴的短暂时光。
却仿佛比之前任何一次康复训练,都更清晰地让她感受到——
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