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午后的阳光已经西斜，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两半。护士协助林汐躺回床上，便轻声离开了。母亲李秀芳跟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她仔细看了看林汐的脸色，似乎想从上面找出什么痕迹。
“那个小姑娘……看着挺活泼的。”李秀芳最终开口，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没累着你吧？”
林汐摇了摇头，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天花板上。身体确实感到疲惫，但并非康复训练后那种筋疲力尽的虚脱，而是一种……被阳光晒透、被轻声细语浸润后的松弛倦怠。肩上的坎肩还披着，残留着花园里的暖意和一丝极淡的、属于苏明月身上的奶糖甜香。
“那就好，”李秀芳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失落，她搓了搓手，“那……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
林汐再次摇了摇头，声音很低：“我想睡会儿。”
李秀芳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点头：“好，好，你休息。我晚上再过来。”她拿起椅上的草编袋，脚步很轻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林汐没有立刻睡着。她闭着眼，耳边却仿佛还回响着花园里的声音——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模糊的笑语，还有苏明月那清脆又带着点气短的、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那些声音不像医院里的噪音那样令人烦躁，它们带着生活的气息，轻柔地包裹着她。
她想起苏明月说起自己小时候只能趴在窗边看别人奔跑时，那平淡又略带羡慕的语气；想起她描述动画片情节时手舞足蹈、眼睛发亮的样子；想起她自然无比地提到自己身体的限制，没有遮掩，也没有沉溺……
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羡慕的情绪，悄然滋生。
不是羡慕苏明月的病，而是羡慕她那种……与疾病共处的方式。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在有限范围内依然能活得鲜活明亮的生命力。
自己呢？
自己一直在抗拒，在恐惧，在为自己失去的一切而悲伤。像一只被强行塞进不合身壳里的蜗牛，拼命缩紧，拒绝探出头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而苏明月，似乎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自己的壳，并努力在壳上画出了属于自己的图案。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有刺痛，也有一种……模糊的启示。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坎肩的羊毛纤维蹭着下巴，带来轻微的痒意。鼻尖萦绕的那点奶糖甜香似乎更清晰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枕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发出微弱的光和震动。
她睁开眼，摸索着拿过来。
是苏明月发来的信息。
明月：【回到房间啦！今天太阳晒得好舒服！[瘫倒.jpg]】
明月：【和你聊天很开心！下次我知道更多好笑的事情再讲给你听！(╹▽╹)】
后面跟着一张照片，是從她病房窗户拍出去的视角，夕阳正给停车场里的车辆镀上一层金边，角落里有个小人偶对着窗外比耶。
照片的角度并不完美，光线也有些过曝，却充满了生趣。
林汐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行“和你聊天很开心”，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
以往，这种直接的情感表达会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想要退缩。
但此刻，或许是夕阳的余晖太过温柔，或许是枕头上残留的暖意还未散尽，她心中那层坚冰般的外壳，似乎被这简单的一句话，敲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缝。
她慢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击。
林汐：【嗯。也是。】
发送。
简单的三个字，几乎耗尽了她此刻全部的气力。她放下手机，心脏在胸腔里微微加速跳动，一种陌生的、类似于暴露脆弱后的轻微恐慌感蔓延开来，但恐慌之下，又有一丝极微弱的……释放感。
她没有再收到回复。或许苏明月已经睡着了。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从地板上彻底消失，房间陷入一片昏暗的宁静。
林汐拉高被子，连同那件坎肩一起，将自己更紧地裹住。
这一次，她没有再去想那些沉重的、关于身份和未来的纠葛。
她只是想着那张蓝色长椅，想着斑驳的阳光，想着那个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和清脆带笑的声音。
想着那句“和你聊天很开心”。
以及自己回复的那句“也是”。
冰冷的屏幕还握在手里，微微发热。
仿佛刚才那几句简短的、跨越空间的对话，真的在上面留下了一点真实的温度。
寂静中，她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和心脏一下下、有力而舒缓的跳动。
夜，悄然降临。
而某种东西，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她的内心深处，一圈圈地，缓慢扩散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