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林汐在一种奇异的平静中醒来。昨日下午花园里短暂的时光,像一枚被体温焐暖的鹅卵石,沉在心底,持续散发着微弱的余温。肩头坎肩的触感,鼻尖隐约残留的甜香,以及手机屏幕上那句“和你聊天很开心”的简短对话,共同编织成一层薄而韧的膜,将夜间常来袭扰的虚无与恐慌稍稍隔开。
周晴来的时候,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眉宇间那丝不同于往日沉重麻木的、极其细微的松动。“今天气色不错,”她笑着调整平行杠的高度,“看来昨天晒太阳补钙效果显著。”
训练照旧。扶墙行走,重心转移,尝试松开手独立站立几秒。每一个动作依旧充满艰难,肌肉的酸软和颤抖真实不虚。但今天,林汐发现自己能更专注地感受这个过程本身,而不是被随之而来的沮丧和无力感迅速吞没。她甚至能在周晴的鼓励下,比昨天多独立站了一秒。
那一秒的延长,带来的是一种清晰的、基于自身努力的微小成就感,它如此具体,压过了那些庞大而虚无的恐惧。
下午,母亲李秀芳来时,林汐正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这一次,她看的不是那棵歪脖子树的树顶,而是更远处,医院围墙外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流和川息的车河。
李秀芳放下草编袋,注意到她的目光,轻声问:“看什么呢?”
林汐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外面……人很多。”
李秀芳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担忧,也是某种微弱的希望。她坐下来,拿出织了一半的深蓝色毛衣,针线穿梭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比前几日多了几分安稳。
“是啊,”她接话,语气尽量平常,“总是有很多人忙着赶路。”她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你爸早上还说,等你好些了,也许可以……偶尔下楼去院外那条林荫路走走?听说那边秋天很漂亮。”
院外。走出医院的大门。
这个提议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汐刚刚平静些许的心湖,激起了一圈涟漪。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那意味着更广阔、也更未知的世界。意味着更多的人,更多的目光,更多的……需要去面对的现实。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着。
李秀芳似乎也没期待她立刻回应,只是继续织着毛衣,过了片刻,才又轻声说:“不急,……总得一步步来。”
是啊,一步步来。像康复训练一样。林汐在心里默默想道。从床上坐起,到扶着墙行走,到尝试独立站立,再到昨天,坐在花园里,和一个朋友说了几句话。
每一步都像在推开一扇沉重无比、锈迹斑斑的门。每一次推开一点,门轴都会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带来难以忍受的酸楚和疲惫。
但每一次推开后,门缝里漏进的光,似乎也确实比之前更多、更亮了一些。
她忽然想起白荷奶奶的话——“吱嘎作响的门轴,总比死寂一片好。”
母亲离开后,病房里重归宁静。林汐没有立刻休息,她扶着床沿,再次尝试着,极其缓慢地靠自己站起来。双腿颤抖着,支撑着她全部的重量。她望向窗外那片更广阔的天地,车流如织,行人如蚁。
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清晰的渴望,如同初春冻土下顶出的第一棵嫩芽,悄然探出头来。
她想去看看。
不是透过这扇窗,而是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双脚,站在那片天空下,感受那里的风。
这个念头本身,就让她感到一阵心悸般的震动。
她缓缓坐回床沿,微微喘息着,拿起枕边的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她没有点开任何应用,只是默默地看着光洁的屏幕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轮廓和身后窗外明亮的天空。
然后,她打开相机,翻转镜头,再次对准了自己。
屏幕里出现她的脸,依旧苍白瘦削,眼神里却似乎少了些惊惶,多了些沉静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寻。灰色的坎肩松松地搭在肩上。
她没有刻意调整角度,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镜头里的自己,然后,按下了快门。
“咔嚓。”
照片定格。依旧是昏暗的光线,模糊的影像。
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也没有感到排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仿佛在透过这个冰冷的电子屏幕,与那个名为“林汐”的存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缓慢的对视。
她在确认她。
她在接受她。
尽管过程依旧充满荆棘,未来的道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那扇一直紧闭的、通往外部世界也通往真实自我的门,似乎终于被她从内部,用日复一日的疼痛和微小的努力,推开了一道……渐宽的缝隙。
光从那里涌进来,有些刺眼,却也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