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依旧按着医院的节奏流淌，晨昏交替，输液瓶更迭。康复训练日复一日，疼痛与进步交织，像呼吸般自然。母亲李秀芳的毛衣针“咔哒”作响，深蓝色的织物逐渐延伸，覆盖过她的膝盖。那件灰色的坎肩，林汐时常披着，它似乎已成为一层柔软的、无形的屏障。
与苏明月的线上交谈成了新的日常。不再总是苏明月单方面分享，林汐偶尔也会极简地回应一两个字。“嗯”或“好看”，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句号。但频率在悄然增加。苏明月似乎总能读懂她沉默背后的含义，依旧热情不减地发来窗外奇怪的云朵、食堂新出的诡异点心照片，或是她偷偷养在病房窗台另一盆多肉的近况。
一天下午，周晴结束训练后，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林汐额角的汗和微微喘息的样子，忽然说：“恢复得比预期好很多。一直躺着或坐着也不好，肌肉容易僵硬。以后每天，如果天气好，我或者护士陪你去楼下花园多走一圈，怎么样？”
不是询问，而是带着鼓励的通知。
林汐怔了怔。多走一圈。意味着更长的距离，更久的暴露在可能的目光下，更多的体力消耗。她下意识地想摇头。
但周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笑着拍拍她的肩：“就这么定了！从明天开始！你得给你的‘新船’多加点航行里程嘛！”她用了白荷奶奶的比喻，然后风风火火地走了。
第二天，阳光果然很好。训练结束后，护士推来了轮椅，但目的地不再是那张熟悉的蓝色长椅，而是推着她，沿着花园更外围的一条碎石小径缓缓前行。
这条路径更长，会经过更多的长椅、花圃，甚至会靠近花园的另一处入口，能看到更多来往的病患、家属和医护人员。
林汐的心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攥紧了轮椅的扶手，目光低垂，试图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轮椅碾过碎石的声音，在她听来格外刺耳。
护士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语气轻松地找着话题：“今天天气真不错，你看那边新换的凤仙花，颜色多艳。”
林汐含糊地应了一声。
轮椅继续前行。偶尔有穿着病号服的人从旁慢慢走过，或是有家属推着更年长的患者与他们擦肩。大多数人都行色匆匆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无多少人多看她们一眼。
但林汐依旧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每一道掠过的目光都在审视她，审视她这张陌生的、病态的脸，审视她这具需要依靠轮椅的、无用的身体。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无形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时，轮椅经过一处平静的景观水池。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睡莲的叶子，水质清澈，能模糊地映出周围的倒影。
轮椅恰好停在了水池边。
林汐无意识地一低头。
水面晃动，涟漪微散。
一个模糊的影像映入眼帘。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瘦削的年轻女孩。黑色的长发披散着，脸色苍白，一件灰色的坎肩松松地搭在肩上。水面波纹扭曲了细节，但那轮廓，那静止的姿态……
是她。
却又不是她记忆中的任何影像。
不是林启。
也不是她醒来后，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惊惶失措、充满排斥的陌生人。
水中的倒影很安静，带着一种病后的脆弱，却也有一种……沉静的、近乎认命的接受。阳光落在她的发顶和肩头，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那双映着水光的眼睛，似乎不再只有恐惧，还多了些疲惫的平静。
她怔怔地看着水中的自己。
看了很久。
护士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
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将倒影打碎、拉长、又重新拼凑。但那影像的核心，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披着灰色坎肩的女孩形象，却一次次地重新凝聚起来。
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这就是你。现在。此刻。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缓慢地涌上心头。没有剧烈的痛苦，也没有豁然开朗的解脱。更像是一种……尘埃暂时落定的沉寂。
她一直抗拒的，一直恐惧的，一直试图否认的，就以这样一种偶然的、平静的方式，通过一池清水，再次呈现在她面前。
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视线，没有感到恶心或眩晕。
她只是看着。
直到涟漪渐渐平息，水中的影像变得清晰而稳定。
一个生病的、脆弱的、需要依靠轮椅的……女孩。
名字是林汐。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吁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肩颈线条，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
“走吧。”她低声对护士说，声音有些沙哑。
护士应了一声，推动轮椅，离开了水池边。
回程的路上，林汐没有再刻意低下头。她的目光掠过两旁的花草树木，掠过远处散步的人影，掠过湛蓝的天空。
阳光有些刺眼，但她没有再闭上眼。
回到病房楼前，护士正准备推她进去，林汐却忽然开口：“……等一下。”
护士停下脚步。
林汐抬起头，望向大楼光洁的玻璃门。那上面，同样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比水中的倒影更清晰一些。
她静静地看着玻璃门上的镜像，看了几秒。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尝试着，对那个镜像里的女孩，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动作。
做完这个动作，她便收回目光，轻声说：“好了，进去吧。”
轮椅再次被推动，碾过门槛，进入凉爽的室内。
玻璃门上的影像消失了。
但有些东西，似乎已经悄然改变。
那扇一直被艰难推挤的门，门轴依旧吱嘎作响。
但门后的景象，似乎不再全是令人恐惧的虚无和刺目的强光。
它开始显露出一些……模糊的、尚待辨认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