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新的、脆弱的平衡中向前滑动。水池边的短暂凝视,像一道无声的分界线。之后的日子里,林汐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里,尖锐的棱角似乎被磨平了些许,多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疲惫的接纳。
她开始更主动地配合周晴的训练,甚至会在护士询问是否去花园时,轻轻点头的次数更多。她依旧害怕那些可能投来的目光,但不再像最初那样,仿佛每一瞥都是灼伤。她学着像苏明月那样,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阳光、树叶的脉络、或是远处孩童模糊的笑闹声上。
母亲李秀芳的深蓝色毛衣织到了袖口部分,针脚越发绵密均匀。她的话依旧不多,但坐在病房里的氛围不再那么紧绷。有时,她会轻声哼起一段模糊的、不知名的老歌调子,声音很轻,几乎被毛线针的“咔哒”声掩盖。林汐只是安静地听着,不置可否,却也不再排斥。
一天傍晚,李秀芳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从草编袋里拿出了一个淡黄色的、带着隐约桂花香气的信封,放在床头柜上,语气有些犹豫:“……前几天收拾家里旧东西,看到了这个。是你……以前的东西。你看看,要是觉得……没什么用,就扔了。”
她说完,像是怕林汐有什么激烈反应,匆匆离开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将那个淡黄色的信封染上一层暖橘色。信封没有署名,只是陈旧,边角有些微卷,散发着时光和旧物特有的、淡淡的尘埃与桂花混合的气息。
“以前的东西”。
属于林启的东西。
林汐的心微微缩紧。她盯着那个信封,看了很久。像在看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不该被触动的漂流瓶。
最终,她还是伸出手,拿起了它。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两页纸。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有些颤抖地,撕开了封口。
里面是一张同样微微泛黄的信纸。展开,上面是熟悉的、属于她自己的笔迹——是林启的笔迹,飞扬而略显急促,是过去熬夜写论文或代码时留下的痕迹。
这不是一封完整的信,更像是一页草稿,或者是一段未曾发送出去的随笔。写于一年多前,他刚确诊不久,病情尚未急剧恶化的时候。
纸上的字句,带着一种强作镇定下的迷茫和不甘:
“……时间突然被标上了价格,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倒计时。以前总觉得未来很长,有很多事情可以慢慢做,现在却发现,可能连完成手头这篇论文都变得奢侈……”
“……看着窗外那些人,他们为生活奔波,为琐事烦恼,甚至为失恋哭泣……这些都让我感到一种……奇怪的羡慕。他们的痛苦如此‘正常’,而我的,却像是一个突然被抛离轨道的异类……”
“……有时候会想,如果……如果能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活下去的方式,哪怕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我是不是……也会抓住它?……”
字迹在这里变得有些凌乱,墨水甚至有一处被什么液体晕开过的小小模糊,后面的句子戛然而止,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仿佛书写者自己也无法继续下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汐拿着那页薄薄的纸,手指冰凉。
一年多前,那个被病痛和恐惧逐渐吞噬的林启,在绝望中写下的迷茫呓语。
“……另一种活下去的方式……哪怕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一种冰冷的、近乎荒谬的战栗,从脊椎一路窜升到头顶。
他写下了它。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疾病最初的阴影笼罩下,他懵懂地、绝望地,许下了这个模糊的愿望。
而如今,它以这样一种完全超出任何人想象的方式,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戏剧性的姿态,实现了。
代价,确实难以想象。
她成为了“另一种可能”。以彻底失去“林启”为代价。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激烈的痛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滑落。滴落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那些早已干涸的字迹,与那个不知是水滴还是泪滴留下的陈旧痕迹重叠在一起。
这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也不是怀念。
这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撼与茫然。仿佛命运在她耳边,用一种冰冷而诡异的方式,低语了一个她无法理解的玩笑。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巨大变故中唯一的、被动的承受者。
却从未想过,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那个曾经的自己,或许……曾以某种绝望的方式,“参与”了这场命运的选择。
尽管那只是一个濒死之人无意识的呐喊。
尽管这之间的联系如此微弱,如此荒诞,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此刻,这页纸,这些字,却像一把钝重的钥匙,猛地撞进了她一直紧锁的心门,撞得她灵魂都在震颤。
她久久地坐着,任由泪水无声流淌,打湿了衣襟,打湿了那件灰色的坎肩。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她最终没有撕掉或扔掉那封信。只是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折好,塞回那个散发着桂花香气的旧信封里。
然后,她将它放进了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和那支林薇送的润唇膏放在了一起。
一个来自过去模糊的呼喊。
一个来自现在微小的关怀。
它们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仿佛共同守护着一个无法言说、也无需再言说的秘密。
夜很深了。
林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这一次,她没有再感到被撕裂的痛楚,也没有被虚无吞噬的恐惧。
她只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
仿佛一场漫长而喧嚣的暴风雨终于过去,虽然满地狼藉,虽然身心俱疲,但雨,终于停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潮湿而冰冷的寂静。
以及一颗在寂静中,缓慢而沉重地,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