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未送出的信，像一枚沉入深水的古币，在林汐的心底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后，便悄然沉底，将某种难以言喻的寂静留在了水面上。日子依旧向前，康复训练，花园散步，与苏明月的线上闲聊，母亲沉默的编织……一切似乎照旧，却又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之下发生了不可逆的改变。
她不再那么频繁地凝视窗外，也不再下意识地回避镜面或水面中的倒影。那具名为“林汐”的躯壳，依旧陌生，依旧伴随着各种不便与痛楚，但它似乎正在缓慢地、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成为她唯一的现实。抗争的力气在日复一日的“吱嘎”作响中被磨去棱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认命的疲惫，以及在这疲惫之中，偶尔探出头的、对细微温暖的感知。
一天下午，母亲李秀芳没有带着她的草编袋来。她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扁平的纸质手提袋，logo是一个知名的手机品牌。她的神情有些局促，目光躲闪着，不像往日那样直接走向椅子，而是站在床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你爸他……”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觉得你之前那个手机太旧了，功能也少。怕你无聊，给你……换了个新的。”
她将纸袋放在床头柜上，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袋子的提手，补充道：“卡已经帮你换过去了，号码没变。旧的……我给你收起来了。”
林汐的目光落在那个崭新的纸袋上。冰冷的商业设计，与她枕边那只用了不久、已然熟悉的旧手机形成鲜明对比。父亲。这个词让她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个在电话里焦虑低吼、被母亲小心翼翼挡在门外的身影，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带着沉重压力的男人，此刻，却以一种如此具体而笨拙的方式，试图介入她的生活。
送一部新手机。
这不像母亲织一件坎肩那样带着体温和手工的痕迹，它是一种更现代、更直接，却也更……隔阂的馈赠。仿佛在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但或许更好的科技产品可以。
李秀芳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没有立刻反应，语气更小心了些：“……你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也没关系。”
林汐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将纸袋里的盒子拿了出来。打开，是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屏幕漆黑，反射着病房顶灯冰冷的光泽。它很轻，很薄，设计流畅，与她记忆中林启那部更厚重、边缘更硬朗的手机完全不同。
属于“林汐”的手机。
她拿起它，开机。屏幕亮起，经过一系列快捷设置后，进入了主界面。预装的应用图标整齐排列，通讯录里依旧只有夏医生一个人的号码，信息列表里，与母亲和苏明月的对话记录已经同步了过来。
一切似乎都一样，又似乎完全不同。更快的运行速度，更清晰的屏幕，更灵敏的触感。但它冰冷，崭新，没有任何属于她个人的使用痕迹，像一件刚刚被指派给她的、标准化的装备。
“他……还给你下了几个听书的软件，和看视频的，”李秀芳在一旁轻声说，像是完成一项传达任务，“说你要是眼睛累，可以听听声音。”
林汐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滑动，没有应声。
她能想象出父亲是怀着怎样一种焦头烂额又无能为力的心情，在店员推荐下买了最贵的型号，笨拙地研究着如何转移数据，如何下载他认为可能对她“有用”的应用。这行为背后，是典型的、属于林建国的，试图用物质和解决问题的方式来表达关怀的模式，生硬，却……沉重。
她抬起头，看向母亲，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谢谢。”
李秀芳像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你喜欢就好。那……我走了？你爸晚上可能……会打个电话问问。”
母亲离开后，病房里再次剩下林汐一人。她拿着那部新手机，旧手机已经被母亲无声地收走了。她翻来覆去地看着它，感受着它与旧手机截然不同的手感。
然后，她点开了相机。
前置摄像头启动，屏幕再次被她的脸占据。新手机的摄像头像素更高，细节更清晰，甚至能捕捉到她眼底极淡的血丝和脸颊上细微的、病后初愈的苍白。灰色的坎肩，黑色的长发，沉静却难掩疲惫的眼神。
她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影像。
没有惊恐，没有排斥，也没有欣然接受。
只是一种平静的……注视。
仿佛在确认这个容器与里面灵魂的适配度。
许久，她退出相机，点开了与苏明月的聊天框。指尖在新屏幕的玻璃上滑动，触感异常顺滑。
她慢慢地敲了几个字。
林汐：【换手机了。】
几分钟后，苏明月的回复跳了出来，伴随着一个夸张的震惊表情包。
明月：【哇！新款！土豪！求抱大腿！】
明月：【怎么样怎么样？拍照是不是超清晰？快自拍一张给我看看效果！】
看着那活泼过头的回复和表情包，林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她没有自拍，只是举起手机，对着窗外即将沉没的夕阳，随意按了一张。
照片瞬间生成，在屏幕上预览。夕阳的轮廓，云彩的层次，甚至玻璃窗上淡淡的反光，都清晰得惊人。
她看着那张照片，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发送”。
没有配任何文字。
苏明月的回复立刻轰炸过来。
明月：【！！！】
明月：【好看！！！这个色调绝了！】
明月：【新手机就是厉害！（羡慕地咬手绢）】
林汐看着屏幕上不断冒出的夸张赞美和表情包，没有回复。只是将新手机放在枕边，挨着那件灰色的坎肩。
窗外，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城市华灯初上。
新手机的屏幕暗了下去，边缘反射着窗外霓虹的微光。
它冰冷，崭新，代表着一种她尚未完全适应的、来自父亲的笨拙关怀和外部世界的技术迭代。
但此刻，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与一件手织的坎肩为邻，屏幕里存储着一张刚刚拍摄的夕阳，和一个女孩过于热情的回复。
过去与现在，笨拙与科技，寂静与喧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这个病房里达成了暂时的共存。
林汐拉过被子，盖住自己，也轻轻盖住了那部新手机。
仿佛同时捂住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