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打出那个电话的余波，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在林汐心中持续荡漾了整夜。一种混合着后怕、微末成就感以及巨大不确定性的情绪包裹着她。夏医生没有立刻拒绝，但那个“需要几天时间”和“万全准备”的答复，像一道需要耐心等待解锁的门禁。
次日清晨，周晴来训练时，似乎已经知晓了这件事。她没有多问，但训练内容悄然增加了对室外行走可能遇到的小障碍的模拟，比如如何更稳地迈过一道小小的门槛阴影，如何在有微风时更好地控制平衡。每一个细节的调整，都无声地印证着那个“出去”的提议正在被认真对待。
母亲李秀芳下午来时，神情有些不同。那是一种努力压抑着的、混合着担忧与某种期待的紧张。她编织的动作比平时更快，针脚却依旧缜密。她几次抬眼看向林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更用力地织着毛衣。
直到她准备离开时，才仿佛不经意地提起：“……你爸他，今天去买了双新鞋……底子很软，说走路不累。”她的语气尽量平淡，像在谈论天气。
新鞋。给谁？自然是给即将尝试“出去”的她。
林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父亲那沉默而沉重的关怀，总是以这种具体而笨拙的方式抵达。一部手机，一双鞋。他不知如何表达，便试图用物品铺就一条或许能让她走得更稳当些的路。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穿着医院白色防滑袜的脚，它们依旧纤细，苍白，在康复训练中承受着日益增加的重压。一双“底子很软”的新鞋……她几乎无法想象它们穿在“林汐”的脚上会是什么样子。
“……哦。”她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李秀芳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失望于她平淡的反应，匆匆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林汐的目光落在母亲刚刚坐过的椅子上，那件深蓝色的毛衣已经织到了收口阶段，团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温暖的承诺。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还是小男孩的林启，每次开学前，父亲也会默不作声地给他买回新书包和新球鞋。他总是把鞋子拿出来，用力按一按鞋底，检查一下鞋带，然后一言不发地推到他面前。
画面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一种酸楚的暖意，缓慢地蔓延过心口。
接下来的两天，一种微妙的期待感在病房里无声地发酵。周晴的训练更加有的放矢。护士来量体温血压时，偶尔会笑着问一句“准备哪天出去探险呀？”。母亲李秀芳带来的话题，也开始小心翼翼地围绕“外面”展开——“院外那条路两旁的银杏叶好像开始黄了”、“听说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卖的南瓜羹很软糯”……
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为她那尚未确定的“外出”做着铺垫，仿佛在共同呵护一株刚刚破土、极其脆弱的幼苗。
林汐依旧是沉默的。但她发现自己开始更频繁地望向窗外，目光不再局限于花园和那棵歪脖子树，而是试图望向更远处，试图辨认出夏医生可能提到的、那条“安全”的路线。
她甚至在新手机上，打开了地图应用，生疏地放大、缩小，寻找着医院的位置和周边街道的布局。那个虚拟的、由线条和色块构成的外部世界，第一次以一种可能与她产生具体关联的方式，呈现在她眼前。
苏明月似乎也从她偶尔回复的只言片语中嗅到了什么，发来的信息更加雀跃。
明月：【要出去了吗？要出去了吗？记得多拍照片给我看！】
明月：【外面空气是不是都不一样？帮我多吸两口！】
明月：【羡慕哭了！我也好想出去！】
看着那些活泼的文字，林汐偶尔会极轻微地牵动一下嘴角。出去……只是为了走走，看看，呼吸一下不同的空气。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对她们而言，却需要如此周密的筹备和巨大的勇气。
等待的日子并未变得难熬，反而充满了一种沉静的、蓄势待发的意味。
第三天下午，母亲过来时，手里没有拿编织袋，而是拿着一个不大的纸袋。
“毛衣织好了，”她说着，从纸袋里拿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毛衣，“洗过熨过了。你试试合不合身？”
毛衣的触感柔软而温暖，针脚均匀细密，领口和袖口都织得十分妥帖。颜色是沉稳的深蓝，像秋日的夜空。
在林汐还有些怔忡时，李秀芳已经帮她脱下坎肩，小心翼翼地将新毛衣套过她的头。动作轻柔，避免过多的触碰。
毛衣意外地合身，宽松度恰到好处，既不会紧绷，也不会显得过于空荡。柔软的羊毛包裹着她的身躯，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精心呵护的暖意。
李秀芳仔细帮她整理好衣领和下摆，退后两步看了看，眼里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喃喃道：“大小刚好……秋天穿正好。”
林汐低下头，看着身上这件崭新的、带着母亲手温和心思的毛衣。深蓝色衬得她的脸色似乎不再那么苍白得吓人。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毛衣细腻的纹理。
这时，病房门被敲响。
夏屿和周晴一起走了进来。
夏屿的目光落在林汐身上的新毛衣上，停顿了一秒，随即看向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准备差不多了。明天下午三点，天气好的话，我和周医生陪你出去。路线已经规划好，就在院外林荫路走一小段，时间控制在二十分钟内。”
他言简意赅地宣布，没有询问，只是通知最终的安排。
明天下午三点。
一个确切的时间。
林汐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毛衣的袖口。那柔软的触感，此刻仿佛注入了一丝力量。
她抬起头，迎向夏屿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