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下达后的夜晚，林汐睡得并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在无尽的走廊里奔跑，时而是被困在冰冷的水池底，时而又看见那扇生锈的铁门被缓缓推开，门外是刺眼的白光，看不清任何东西。她在凌晨时分惊醒，心跳急促，手心冰凉。
新毛衣和那双父亲买的、鞋底柔软的运动鞋，就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在晨曦微光中勾勒出沉默的轮廓。它们不再是普通的衣物，而是即将陪伴她跨越一道重要界限的“装备”。
白天的训练，周晴刻意减轻了强度，主要以拉伸和平衡练习为主。“保存体力，养精蓄锐，”她笑着拍拍林汐的肩，“下午可是你的‘首秀’。”语气轻松，眼神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母亲李秀芳来得比平时早，手里提着保温桶，里面是熬得更加糜烂养胃的小米粥。她看着林汐吃完，目光几次掠过那套新衣新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反复检查着毛衣的扣子是否牢固，鞋带是否系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松脱，又不会在她需要时难以解开。
下午两点半，周晴和夏屿一同出现在病房门口。周晴依旧穿着利落的康复师制服，夏屿则是一身便装，外面套着白大褂，神情是一贯的冷静审慎。
“准备好了吗？”夏屿的目光扫过林汐，评估着她的精神状态。
林汐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说不出话。她在护士的帮助下，换上了那身新行头。深蓝色的毛衣温暖地包裹着她，新鞋子意外地合脚，踩在地上，柔软的鞋底确实提供了不同于医院防滑袜的支撑感。
周晴推来了轮椅，但这次的目的地不再是花园。
轮椅碾过走廊光滑的地面，穿过大厅，走向那扇她从未自行跨越过的、通往医院之外的玻璃大门。李秀芳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装有温水、应急药物和一条薄毯子的手提袋。
越靠近那扇门，林汐的心跳就越快。手心渗出细密的汗，被她悄悄擦在毛衣袖口上。她能透过玻璃门看到外面的人行道、树木，以及更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阳光明媚，秋风拂过，卷起几片金黄的落叶。
一个她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世界。
轮椅在玻璃门前停下。夏屿率先推开一边的门，一股不同于医院内部的、带着凉意和尘埃气息的风瞬间涌了进来，吹动了林汐额前的碎发。
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汽车尾气的味道，有附近餐馆飘来的隐约食物香气，有泥土和落叶被阳光晒暖后的复杂气息……不再是消毒水主宰的单一气味。
“我们就在这条林荫路上走，”夏屿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冷静地划出界限，“长度大约两百米，走到第一个路口的花坛就返回。周医生会全程陪着你，我跟在后面。有任何不适，立刻停下，或者告诉我。”
他的语气像是在交代一项严谨的临床实验。
林汐再次点头。
周晴走到她身边，伸出手，笑容温暖而坚定：“来，林汐，我们走。”
林汐深吸一口气，将手搭在周晴的手臂上，借助她的力量，极其缓慢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新鞋踩在医院门外的人行道路砖上，触感坚实而陌生。秋风立刻更直接地拂过她的脸颊和脖颈，带来清晰的凉意。
她站稳了，周晴的手臂提供着稳定的支撑，但并没有承担她全部重量。
“很好，看着前面，我们慢慢走。”周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鼓励。
一步。两步。
脚步落在实实在在的城市路面上。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秋风迎面吹来，掀起她深蓝色毛衣的衣角，吹动她黑色的长发。
视野骤然开阔。
不再是透过窗户看到的、被框住的风景。而是立体的、环绕的、流动的现实。高大的树木枝叶斑驳，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光斑。行人从身旁经过，投来或好奇或平淡的一瞥，又很快移开目光。汽车在不远处的马路上驶过，引擎声、喇叭声、风声、树叶沙沙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庞大的、生机勃勃的背景音。
这一切如此平常，却又对林汐构成了巨大的冲击。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仿佛无法一下子处理如此庞杂的信息。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抓住了周晴的手臂。
“别怕，我在呢。”周晴的声音稳稳地传来，“感受一下，外面的空气是不是不一样？”
林汐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从那纷繁的刺激中捕捉到一些确切的感受。秋风带着凉意，却也吹散了病房里一直萦绕不散的沉闷。空气里有落叶腐烂的微涩，有阳光的暖意，有远处飘来的、无法辨识的食物的香气……复杂，却…鲜活。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步伐依旧缓慢笨拙，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仍需依靠周晴。但每一步，都是她自己迈出去的，踩在真实的、医院之外的土地上。
她看到路边花坛里枯萎的夏花和挣扎着开放的秋菊，看到长椅上坐着休息的老人，看到一只麻雀蹦跳着啄食地上的什么，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
这些景象微不足道，却在她心中激起细微的涟漪。
夏屿沉默地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像一道移动的安全屏障，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
走了大约五十米，林汐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腿部的酸软感加剧。周晴敏锐地察觉到：“累了？我们到前面那个长椅休息一下。”
她们在路边的木质长椅上坐下。李秀芳立刻走上前，拧开保温杯盖子，递上温水。林汐小口喝着，水温恰到好处。她抬起头，看着头顶摇曳的树枝和湛蓝的天空，感受着秋风拂过发热的脸颊。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包裹着她。有疲惫，有不适，有对陌生环境的些微惶恐。
但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束缚的……自由感。
虽然短暂，虽然局限，虽然需要依靠他人。
但这确确实实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路，看到的风景，呼吸到的空气。
休息了几分钟，他们再次起身，走向约定的终点——那个有着小型喷泉的花坛。喷泉没有开，池底躺着几枚硬币和枯叶。
到达，停留片刻，然后转身返回。
回程的路，似乎比去时稍微轻松了一点点。恐惧依旧存在，但最初的巨大冲击已过去，她开始能稍微分出一点心神，去感受秋风，去观察路边一棵形状奇特的树，去听远处孩童模糊的笑声。
当她再次被搀扶着，跨过那扇玻璃门，回到医院大厅时，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暖气的、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仿佛从一个鲜活却寒冷的世界，重新回到一个温暖却封闭的茧房。
轮椅被推过来，她坐了上去，微微喘息着，感到一阵脱力般的疲惫。
夏屿走上前，例行公事地询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林汐摇了摇头。除了累，没有其他不适。
“很好。”夏屿点了点头，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第一次适应得很好。下次可以酌情增加一点距离或时间。”
李秀芳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赶紧将薄毯子盖在她腿上。
周晴推着她往回走。
穿过大厅，走向电梯。林汐微微侧过头，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那扇玻璃门。
门外，秋风依旧，落叶纷飞。
那短短二百米的路程，像一场短暂而真实的梦。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门外的世界，不再仅仅是想象和恐惧。
它成了她真切踏足过，并且，或许还会再次踏足的地方。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外面的秋风与光线隔绝。
病房的走廊安静而温暖。
林汐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沾了些许灰尘的新鞋。
鞋底很软。
走过的路，很短。
但确确实实，留下了脚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