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熟悉的消毒水气味和恒定的室温像一层无形的薄膜，重新将林汐包裹起来。方才门外那二百米路程所带来的鲜活冲击——秋风的凉意、街道的喧嚣、阳光的温度——被迅速隔绝，沉淀为一种恍若隔梦的记忆，唯有腿部肌肉残留的清晰酸软和微微加速的心跳，证明那并非幻觉。
周晴和夏屿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先后离开。母亲李秀芳留下来，忙前忙后地帮她脱下新鞋，换回病号服，又递上温水，眼神里交织着如释重负的欣慰和未曾散尽的担忧。
“感觉怎么样？冷不冷？累不累？”她的问题轻柔而密集，仿佛想通过言语填补方才那段短暂分离带来的空白。
林汐摇了摇头，接过水杯，小口喝着。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缓慢上涌，让她不想说话，只是靠在床头，微微阖上眼。
李秀芳不再多问，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时不时地掠过她，像是在确认她真的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病房里一时只剩下两人轻浅的呼吸声。窗外，夕阳开始西沉，将房间染上一层暖橘色的光晕。
林汐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杯温热的壁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方才的画面：脚下人行道路砖的触感，秋风拂过发梢的凉意，远处汽车驶过的声音，还有那只倏然飞走的麻雀……
这些寻常街景的碎片，对她而言却如同惊心动魄的冒险。每一种感官的输入都强烈而陌生，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处理。此刻安静下来，精神上的疲惫甚至超过了身体。
她忽然想起什么，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目光落在床尾那双被母亲仔细摆放好的新鞋上。白色的鞋帮边缘，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点室外行走后的细微灰尘。
那一点灰尘，像一枚小小的勋章，又像一个来自外部世界的、具体的印记。
李秀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连忙起身：“哎呀，脏了，我拿去擦擦。”
“不用。”林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阻拦。
李秀芳的动作顿住，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林汐却没有解释，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她忽然觉得，那一点灰尘，就让它留着也好。
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坚持，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短暂的沉默后，林汐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清脆的提示音——是苏明月特意为她设置的特殊关注音效。
她睁开眼，拿过手机。
明月：【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出去了吗？外面好不好？空气是不是甜的？！（疯狂摇晃.gif）】
一连串的文字和动态表情包瞬间挤满了屏幕，扑面而来的急切与兴奋几乎要溢出屏幕。
林汐看着那些跳跃的字符，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苏明月那双亮晶晶的、充满好奇的眼睛。她迟疑了一下，手指缓慢地敲击键盘。
林汐：【出去了。】
明月：【！！！然后呢然后呢！感觉怎么样？看到什么了？有没有拍照？】
林汐：【走了两百米。累了。】
她的回复依旧简短克制，甚至有些平淡。但这一次，在“累了”两个字后面，她手指停顿片刻，又补充了三个字。
林汐：【有风，凉。】
发送。
屏幕那端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回应。
明月：【有风！真好！我这边窗户都快焊死了！】
明月：【累了就好好休息！走了两百米！超级厉害了！】
明月：【羡慕你有风吹……（变成一颗柠檬.jpg）】
看着那个把自己变成柠檬的表情包，林汐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不存在弧度变化的表情。
她没有再回复，只是将手机握在手里，屏幕的光亮渐渐暗下去，映出她平静却带着一丝倦怠柔和的侧脸。
李秀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这一系列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没有打扰。直到林汐再次似乎要陷入浅眠，她才轻声开口：“晚上想吃什么？你爸说……买了条很新鲜的鲈鱼，清蒸了给你送来？”
林汐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李秀芳像是完成了某项重要任务，轻轻松了口气，起身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她回头又看了一眼。林汐依旧闭着眼，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平稳，那只握着手机的手松松地搭在被子外。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将那件深蓝色的毛衣镀上一层温暖的柔光，也照亮了她脸上那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极度疲惫后的安宁。
李秀芳轻轻带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林汐并没有睡着。她能听到母亲离开的脚步声，听到门外隐约的声响，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和呼吸。
方才门外世界带来的过度刺激，正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倦意的平静。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心底某个地方，那扇一直被艰难推挤的门，似乎因为这一次短暂的开启，而松动了一些。
门轴依旧会吱嘎作响，推开时依旧需要耗费巨大的气力。
但门外的景象，不再是全然未知的恐惧。
它有了颜色，有了声音，有了温度，有了——风。
还有两百米实实在在的、由她自己的双脚丈量过的路程。
她缓缓睁开眼，望向窗外。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一部新手机，一条新路，一件新毛衣，一双沾了灰的新鞋。
这些来自外界笨拙而沉重的馈赠，正一点点地，将她与这个曾经无比抗拒的世界，重新连接起来。
虽然缓慢，虽然疼痛。
但连接，确实在发生。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鼻尖萦绕着新毛衣洗涤后留下的、极淡的清香。
这一次，入睡得很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