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蒸鲈鱼的鲜香气味,在傍晚时分准时取代了病房里固有的消毒水味道。李秀芳仔细地将鱼肉剔骨,将雪白的、浸润着豉油和葱丝热油的肉块夹到林汐碗里。
“你爸特意挑的最肥的一条,摊主说今天刚到的,很新鲜。”她低声说着,像是完成一项重要的传达任务。
林汐默默地吃着。鱼肉嫩滑,滋味清淡却鲜美,是她病后饮食中难得的美味。她吃得比平时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尝的不仅是食物,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来自父亲沉默的关切。
李秀芳看着她吃,脸上带着一丝宽慰。直到林汐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她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轻声开口:“你爸……他就在外面走廊。他想……进来看看你。就一会儿,行吗?”
林汐拿着纸巾的手顿了一下。父亲。那个名字伴随着电话里压抑的焦躁、一部新手机、一双新鞋,以及此刻胃里温热的鱼肉,构成一个复杂而沉重的形象。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正如何不安地徘徊在走廊,如同过去无数次面对家庭重大关头时那样,沉默而焦虑。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空了的碗沿上。
李秀芳没有催促,只是紧张地等待着。
几秒后,林汐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李秀芳如释重负,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对外面低声说了句什么。
脚步声响起,沉重而略显迟疑。林建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挡住了走廊的光线。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头发似乎比之前更灰白了些,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和疲惫。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搓着,目光快速地扫过病房,最后才落在林汐身上,与她视线接触的瞬间,又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落在了她身上那件深蓝色的新毛衣上。
“……衣服,还合身吗?”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像是不常说话的人突然发声。
林汐点了点头。
“鞋呢?大小……合适吗?走路磨不磨脚?”他又问,目光依旧不敢直视她,而是盯着她盖着薄毯的腿。
林汐再次点头,声音很低:“……合适。”
对话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林建国站在原地,似乎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双手依旧无措地搓着。李秀芳站在他身后,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焦急。
林汐看着他。这个曾经在她印象中如山般沉默、有时甚至显得有些专制的父亲,此刻却显得如此笨拙而脆弱。他试图用他的方式表达关怀,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墙。
最终,是林建国先挪动了脚步。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蹭着地,走到床尾,目光依旧躲闪着,落在了那双沾着些许灰尘的新鞋上。
他盯着那点灰尘看了好几秒,然后,像是终于找到了可做的事情,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块看起来并不太干净的手帕,蹲下身——这个动作对他这样身材的男人来说显得有些吃力——极其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去擦拭那白色鞋帮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灰尘。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重要的工作。宽阔的背脊微微佝偻着,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苍老和辛酸。
林汐怔怔地看着父亲蹲在地上的背影,看着他小心翼翼擦拭那双她只穿了一次的鞋子的模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鼻腔涌起强烈的酸意。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还是小男孩的她(他)学骑车摔破了膝盖,父亲也是这样沉默地蹲下来,用碘伏笨拙而用力地给她(他)消毒,疼得她(他)龇牙咧嘴,他却只是紧抿着嘴唇,手上动作不停。
那种沉默的、近乎粗暴的关怀,从未改变。
只是如今,他擦拭的不再是伤口,而是一双鞋。一双象征着女儿能走向外面的世界的鞋。
李秀芳别过头去,悄悄用手指揩了一下眼角。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布料摩擦鞋面的细微声响,和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林建国才似乎将那一点灰尘擦拭“干净”了。他依旧蹲着,看着那双鞋,半晌,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将手帕塞回口袋,目光终于再次抬起来,快速地、几乎是掠过般地看了林汐一眼,声音愈发低沉:“……外面风大,下次出去……多穿点。”
说完这句,他似乎再也找不到别的话,局促地站了几秒,然后对李秀芳含糊地说了一句:“我……我先走了。”
便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病房,背影仓促而僵硬。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他沉重的脚步声。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母女二人。
林汐低下头,看着床尾那双被擦拭得过分干净的鞋子,白色的鞋帮在灯光下甚至有些晃眼。
那一点来自外部世界的灰尘印记,消失了。
但它曾经存在过。
并且,她知道,未来还会再次沾染上。
李秀芳走过来,声音有些哽咽,却努力保持着平静:“你爸他……就是那样。不会说话……心里是好的。”
林汐没有回应。她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身上那件深蓝色毛衣细腻的纹理。
一种沉重而滚烫的暖意,如同地下缓慢涌动的岩浆,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悄然蔓延开来。
父爱如山,沉默而笨拙。
有时,它甚至显得隔阂而令人无措。
但它就在那里。
沉重,真实。
并且,正以它自己的方式,试图为她铺平一条或许能走得更远一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