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苏明月来访的日子，像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缓慢溶解的糖，每一日都弥漫开一丝微弱的、带着期待的甜意，搅动着林汐原本沉寂的日常。
她依旧训练，依旧去花园短走，依旧沉默地接受母亲日复一日的照料。但某些细节悄然发生了变化。她会更留意窗边那把椅子的位置，确保它不会被杂物挡住；她会将护士送来的新鲜水果留下几个品相最好的，放在小碟子里；她甚至在某次母亲询问时，极轻地说了一句：“那天……能不能带点不太甜的饼干？”
李秀芳几乎是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郑重接下了这个“任务”，仿佛在筹备一场极其重要的外交会晤。
周三清晨，林汐醒得比平时更早。窗外天色灰蒙，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带来一种清冷的静谧。她的心不由得微微一沉——下雨了。苏明月的心脏不好，这样的天气，她还会来吗？
训练时，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几次飘向窗外缠绵的雨丝。周晴看出了她的走神，笑着安慰：“小雨而已，心脏科那边都有连廊通道，淋不着她的。”
母亲比往常更早地来了，手里提着那个熟悉的草编袋，还多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纸袋，里面装着独立包装的、据说不太甜的动物饼干。她手脚利落地将病房又仔细收拾了一遍，虽然这里本就保持着医院标准的整洁。那把窗边的椅子被擦了又擦，调整到一个她觉得最适宜的角度。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淌，每一分都显得格外清晰。
将近十点，雨势稍歇，天空依旧阴沉。走廊外传来一阵轻微的、不同于医护人员规律的脚步声，夹杂着轮椅滚轮碾过地面的细微声响和一道刻意压低的、清脆的女声：“是这间吗？是这间吧？”
林汐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
护士推着轮椅先进来，轮椅上坐着苏明月。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连帽卫衣，帽子软软地扣在头上，衬得小脸越发苍白，但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黑葡萄。她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帆布包。
李秀芳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有些紧张的笑容：“是明月吧？快进来，外面冷吧？”
“阿姨好！不冷，走廊可暖和了！”苏明月的声音依旧带着点喘，却充满了活力，她好奇地快速打量了一下病房，目光立刻锁定了床上的林汐，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林汐！”
护士将轮椅推到窗边那把椅子旁，熟练地固定好轮子，对李秀芳和林汐点了点头：“你们聊，我就在外面，有事随时按铃。”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细微的雨声。
苏明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感叹般：“哇，你的房间窗户看出去景色真好！比我的强多了，我只能看停车场！”她说着，自己动手熟练地操作轮椅，调整到一个更面对林汐的角度，然后从那个鼓囊囊的帆布包里开始往外掏东西。
“我给你带了好多好东西！”她献宝似的拿出一本封面包裹着透明书皮、画风清新的漫画，“这个超搞笑，我看了三遍！保证你心情好！”又拿出一个保温杯，“这是我妈熬的梨汤，润肺的，不甜！”最后是一个小小的、造型可爱的蓝牙音箱，“这个！我们可以听点轻音乐！可有氛围了！”
她絮絮叨叨地介绍着，动作间带着一种与病弱身体不符的蓬勃生气，瞬间驱散了病房里原本的冷清和消毒水带来的肃穆感。
李秀芳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她悄悄背过身，抹了下眼角，然后拿起热水壶：“我去打点热水。”便快步离开了病房，将空间留给了两个女孩。
门再次合上。
苏明月停下动作，看向林汐，眨了眨眼：“阿姨真好。”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林汐脸上，仔细看了看，语气变得稍微认真了些，“你看起来比上次在花园碰到时好一点了。就是脸色还是有点白。你最近训练是不是超累的？”
林汐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的、毫无杂质的眼睛，里面有关切，有好奇，唯独没有怜悯和审视。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关于暴露脆弱环境的弦，悄然松弛了下来。
她微微摇了摇头：“……还好。”
“那就好！”苏明月立刻又开心起来，她拿起那本漫画，献宝似的递过来，“你先看这个！我从最搞笑的那一页给你折起来了！”
林汐接过那本厚厚的漫画书，书页边缘有些微卷，显然被翻看了很多次。她翻开折角的那一页，色彩鲜艳的画面和夸张的表情跃入眼帘。
苏明月自己则拿起那个小音箱，低头摆弄着手机。很快，一阵轻柔舒缓的纯音乐流淌出来，像溪水般轻轻填满了房间的角落，盖过了窗外单调的雨声。
她没有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只是安静地陪着，自己也拿起另一本漫画书翻看着，偶尔会因为看到有趣的地方而极轻地笑一声，然后下意识地捂住嘴，偷偷看林汐一眼，像是怕打扰到她。
林汐其实并没有完全看进去漫画里的情节。她的注意力更多被身边这个女孩的存在所吸引。她能听到苏明月轻微的、有时会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梨汤的清甜香气和另一种柔和的、像是婴儿面霜的奶香味。
一种奇异的宁静笼罩着她们。不同于独自一人时的死寂，也不同于与母亲共处时那种带着沉重关怀的沉默。这是一种轻松的、无需刻意维系也不会尴尬的安静。
过了许久，林汐放下漫画书，目光落在苏明月带来的保温杯上。
苏明月立刻察觉到，眼睛一亮：“要喝点梨汤吗？还是温的！”她说着，拧开杯盖，一股清甜温润的气息弥漫开来。她小心地倒了一小杯，递过来。
林汐接过，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皮味，确实不甜腻，很舒服。
“好喝吗？”苏明月期待地问。
“……好喝。”林汐轻声回答。
苏明月立刻笑得眉眼弯弯，像是得到了最高的奖赏。
时间在音乐声和翻书页的细微声响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灰云散开些许，漏下几缕微弱的阳光。
李秀芳打完热水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两个女孩，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轮椅上，各自安静地看着书，中间放着喝了一半的梨汤和小饼干，轻柔的音乐在空气中流淌。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她们之间的地板上，形成一小块温暖的光斑。
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看着女儿脸上那难得一见的、全无戒备的平静柔和，眼底再次涌起热意。
她轻轻敲了敲门，才走进去，声音放得极轻：“要不要再添点热水？”
苏明月抬起头，笑容灿烂：“谢谢阿姨！”
又坐了一会儿，苏明月看了看时间，哎呀一声：“好像快到时间了，护士姐姐说不能待太久。”她开始手脚利落地把东西收回帆布包，只留下那本漫画和那个小音箱：“这个借你看！音箱也留给你听！”
护士准时进来推她。苏明月对着林汐用力挥手，笑容依旧明亮：“我下次再来找你玩！你看完那本我还有好多！”
轮椅碾过地面，声音渐行渐远。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音乐已经停了，那缕阳光也移开了位置。
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梨汤的清甜气息，和苏明月身上那种柔软的奶香。
林汐转过头，看向窗外。雨后的天空洗过一般澄净，远处的高楼轮廓清晰。
她低下头，看着手边那本色彩鲜艳的漫画书，和那个造型可爱的小音箱。
这一次的“访客”，没有带来预想中的不安和负担。
反而像一阵轻柔的风，吹散了持续笼罩的孤寂，在这间苍白的病房里，留下了一抹鲜活的、温暖的色彩。
门被叩响，然后开启。
带来的，是一个短暂却真实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