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病房,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慵懒的条状,静卧在地板之上。空气里,消毒水的锐利边缘被一盆绿萝的微弱吐纳稍稍柔化。林汐刚结束一轮脚踝训练,正靠着床头微微喘息,感受着肌肉深处泛起的、熟悉的酸软。李秀芳坐在一旁,指尖捻着毛线针,规律的“咔哒”声织入这片寂静,像一种安神的节拍。
敲门声轻响。
李秀芳未抬头,以为是护士,随口应了声。
门开了。
光影被一个陌生的身影切割。一个穿着干净衬衫、身形高瘦的年轻男生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色泽鲜亮的橙子。他脸上带着未经世事的局促,目光快速扫过房间,在触及床榻时猛地凝滞,像被什么烫到般迅速弹开,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红。
“请问……这里是林汐小姐的病房吗?”声音清朗,却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
李秀芳手中的编织针停在了半空。她抬起头,看清来人,眼中的疑惑缓缓沉淀为一种更深邃、更复杂的东西。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微的迟滞。
“是的。你是……?”
男生微微欠身:“阿姨您好,我叫陈浩。是……林启学长以前在大学社团的……学弟。”他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听说他妹妹在这里休养,想来……看看。”
那个被深埋的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骤然砸破病房内精心维持的平静。林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所有细微的疲惫感瞬间被一种冰冷的锐利感取代。她感到血液似乎骤然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心脏在空腔里沉重而孤寂的擂动声。她抬起眼,目光像受惊的鸟,快速掠过门口——那张依稀有些面熟的脸,让她指尖瞬间冰凉。
李秀芳的呼吸也微微一窒。她看到了女儿瞬间苍白的脸和骤然空洞的眼神,那里面盛满了她日夜相对、再熟悉不过的,一种几乎要碎裂的痛楚。她迅速垂下眼睑,掩去自己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脸上已努力撑起一个接待客人的、略显生硬的笑容。
“啊……是阿启的同学。”她声音放得轻缓,像怕惊动什么,“快请进,有心了。”她接过那袋沉甸甸的、散发着鲜活气息的橙子,与病房的气息格格不入。她拖过椅子,“坐。”
陈浩拘谨地坐下,双手无措地置于膝上。他的目光游移,不敢落在病床上那道单薄的身影上,多数时候盯着地面或李秀芳。
“我……前段时间,听老同学偶然提起,”他组织着语言,试图让探望显得更自然,却透出刻意的痕迹,“说学长家里……出了事,他妹妹身体也不太好……就想着,该来看看。”脸颊那抹薄红始终未褪。
寂静再度弥漫。只有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嗡嗡作响。
“你……哥哥他,”陈浩终于鼓起勇气,转向那个方向,目光却落在床尾的白色被子上,声音里浸染着真诚的、属于局外人的惋惜,“以前在社团,很照顾我们,懂的特别多。他真的……没想到会这样。”话语尾声沉了下去,带着无力的哽塞。
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精准地刺入林汐的耳膜,冻结她的血液。她必须用尽全力锁住喉咙,才能遏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战栗和呜咽。她只能极其轻微地、几乎耗尽所有力气地,点了一下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新月形的痕印。
李秀芳看在眼里,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向前微倾身体,声音放得更柔,更缓,像在安抚一个易碎的梦:“都过去了……谢谢你还记得阿启。汐汐她……还需要静养,不太能费神,精神也容易……”她的话语在此处微妙地停顿,留下一个未尽之意,一个双方都能心领神会的、关于“脆弱”的注脚。
“我明白,我明白!”陈浩连忙接口,像是抓住了解脱的浮木,又因这“明白”而更显窘迫。他像是忽然想起,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陈旧的小纸盒,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这个……”他声音低了下去,“是以前社团一起做的小纪念。本来……是该给学长的。我想……留给您,或许……”他找不到合适的词,目光快速擦过林汐苍白沉默的侧脸,又迅速逃开。
林汐的目光黏在那盒子上。她知道里面是什么。每一个粗糙的棱角,都在她(另一个她)的记忆里有着清晰的烙印。
一种撕裂般的剧痛攫住了她。
陈浩又努力停留了片刻,搜寻着一些关于校园变迁、人事流动的、安全而遥远的话题。但每一个词,都像是在无声地加厚一堵透明的、隔开两个世界的墙。
最终,他起身告辞,背影带着仓促的解脱。李秀芳送他到门口,低语着感谢。
门合拢,隔绝内外。
死寂归来,比之前更沉重,仿佛能吸走所有声音。
李秀芳缓缓走回床边,看着女儿失魂落魄、泪流满面却无声无息的模样,眼眶瞬间红了。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触碰,又恐惊扰。
“汐汐……”她的声音含在喉咙里,带着湿漉漉的沙哑,“是不是……心里难受了?”她避开了那个具体的名字,只用“心里”二字轻轻圈起那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别憋着,跟妈……说说话,嗯?”
林汐仿佛浸在深水里,听不清岸上的声音。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凉而微颤,触碰到那个冰冷的纸盒。打开。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模型,静静躺在里面,时光让它微微泛黄。
她将它取出,冰冷的触感,熟悉的棱角,狠狠硌在掌心。
她死死攥住它,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它是罪证,亦是浮木。
泪水汹涌决堤,无声地砸落,浸湿模型,浸湿被褥,洇开一片深重的、绝望的湿痕。
这一次的恸哭,不再只为那具永逝的躯壳。
更为这被残酷斩断、无法拼接、被迫在沉默中扮演两个人的,撕裂的灵魂。
一个来自过去的锚点,沉重落下,将她钉死在“林汐”的现在与“林启”的过去之间,那片无边痛苦的深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