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林汐在一种沉重的疲惫中醒来。昨日的情绪风暴耗尽了她的心力,眼皮像是灌了铅,身体也比往日更加酸软无力。但那种尖锐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剧痛,在深沉的睡眠过后,转化为一种更钝重、更弥漫的闷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床头柜上那个沉默的机器人模型。晨光给它镀上了一层冷硬的边缘。
母亲还没有来,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待周晴的训练或母亲的早餐,而是极其缓慢地、用手臂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微微喘息。
她伸出手,拿过了那个模型。
冰凉的触感依旧。她用手指细细摩挲着那些粗糙的打印层纹,那处微小的焦痕……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无声地呐喊着一个她无法回去的过去。
一种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拆了它。
不是愤怒地砸碎,而是像过去在实验室里对待一个需要调试的原型机一样,冷静地、有条理地拆解它。
她的手指因为虚弱而有些颤抖,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固执。她寻找着拼接的缝隙,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动。打印材料的接合处并不牢固,很快,一条机械臂被她拆了下来。
接着是另一条。躯干。头部。
不到几分钟,那个原本就粗糙的小机器人,变成了一堆更加零碎的、毫无生气的白色塑料部件,散落在她的被子上。
她低头看着那堆零件,呼吸微微急促。
拆解它,仿佛拆解了一段无法承受的记忆。将它从一个有意义的、带来痛苦的“整体”,还原为一堆无害的、沉默的“零件”。
心脏那尖锐的刺痛感,似乎随着这个动作,而稍微减轻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空茫。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李秀芳提着保温桶进来,看到女儿已经坐起,正对着床上的一堆零件发呆,她吓了一跳。
“汐汐?你这是……”她快步走过来,看清那是昨天陈浩送来的模型被拆散了,一时语塞,不知该作何反应。
林汐没有抬头,也没有解释。只是伸出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开始极其缓慢地,尝试将这些零件重新拼接起来。
但她的手不再稳定,注意力也无法集中。拆解时尚能凭借一股冲动,重组却变得异常艰难。零件一次次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被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固执地一次次尝试,眉头紧蹙,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自己较劲的仪式。
李秀芳放下保温桶,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没有阻止,也没有帮忙。她似乎明白了女儿在做什么——她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处理那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混乱。
过了许久,林汐终于勉强将那些零件重新凑成了一个大概的形状,但歪歪扭扭,接缝处露出难看的缝隙,比之前更加不堪,仿佛一个拙劣的仿制品。
她看着这个拼凑起来的、更加丑陋的模型,动作停顿了。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
模型掉落在软被上,没有摔坏,只是无声地躺着。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迎上母亲担忧的视线。她的眼神依旧疲惫,空洞,但某种激烈的、自我折磨的东西似乎暂时平息了。
“……饿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李秀芳愣了一下,随即眼圈猛地一红,连忙低下头掩饰,手忙脚乱地去打开保温桶:“哎,好,好,粥还热着,妈这就给你盛。”
温热的粥递到手里,林汐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比平时更加缓慢,仿佛每一个吞咽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李秀芳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目光偶尔掠过那个被拆解又重组、变得有些怪异的机器人模型,心中百感交集。
下午,父亲林建国来了。他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在放下水果时,目光在床头那个歪扭的模型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什么都没问。
他带来了一双新的、更厚实的棉袜,默默地放在床尾,哑声说:“天冷了,脚别着凉。”
然后,像完成了一项任务般,他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
林汐看着那双厚厚的、看起来就很暖和的袜子,又看了看父亲匆匆离去的、略显佝偻的背影。
她低下头,继续慢慢地吃着母亲剥好的橙子瓣。清甜的汁液在口中蔓延,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生命的酸涩滋味。
那个被拆解又重组的机器人,依旧歪扭地躺在床头柜上。
它不再像昨天那样,是一个尖锐的、刺痛的象征。
它变成了一件被破坏过、又被笨拙修复的物件。丑陋,不完美,但其中的某种魔力似乎消失了。它从一枚来自过去的、沉重的锚点,变成了一件……仅仅是“存在”于此的普通物品。
就像她一样。
被彻底摧毁过,被强行重组,以一副残缺而陌生的模样,继续存在着。
痛苦并未消失,迷茫依旧深重。
但似乎,在无声的拆解与笨拙的重组之后,一些东西,极其微末地,发生了改变。
她拿起枕边的新手机,屏幕亮起。有一条苏明月发来的信息,是一个早安的笑脸。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慢慢地,敲下一个字。
林汐:【早。】
发送。
一个简单的字,像投入寂静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
她知道,生活不会因此立刻变得容易。
但至少,她再次尝试着,向外界的另一个人,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