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初雪那日后,天气便彻底沉入寒冬。窗外景致单调,常是灰白的天色,偶尔有细碎的雪粒被风卷着,敲打窗玻璃,发出单调的声响。病房内暖气充足,与窗外的肃杀形成两个世界。
林汐的生活节奏似乎也随着季节一起放缓、沉淀。康复训练依旧,但强度有所调整,更侧重于维持而非突破。周晴不再提及“出去走走”的计划,天气和身体状态都不再允许那样冒险。大多数时间,林汐只是在病房和复健室之间移动,像一棵被搬入温室的植物,减缓了新陈代谢,只是安静地存在着。
与苏明月的线上交流成了冬日里一扇小小的、通往外界的气窗。那个心脏不好的女孩似乎有无穷的精力来对抗病房的无聊,每天都会发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她窗台上结的冰花照片、她用输液管折的歪歪扭扭的小动物、她偷偷录下的隔壁病房老人哼唱的走调歌谣……
林汐依旧话少,但回应频率悄然增加。一个“嗯”,一个句号,偶尔一张自己窗外单调的雪景,成了她们之间无声的默契。这种连接微弱却持续,像寒冷冬夜里彼此确认存在的一盏小灯。
母亲李秀芳几乎每天都来,那件深蓝色毛衣之后,她又开始织一条长长的、厚实的围巾,毛线是更柔和的燕麦色。她的话依旧不多,但陪伴本身已成了一种沉静的语言。有时她会带来一小罐温热的、炖得极烂的汤,看着林汐小口喝完,眼里便有了些许满足。
一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像是傍晚。林汐刚结束一轮枯燥的关节活动度训练,正靠在床头微微喘息,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起的细雪。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不是护士惯常的节奏,也不是母亲。
李秀芳正在织围巾,抬起头,有些疑惑:“请进。”
门开了。一个穿着厚厚快递员制服、脸颊被冻得通红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裹着防震泡沫膜的方形包裹。
“您好,请问林汐小姐是在这吗?有她的快递。”年轻人的声音带着室外的寒气。
李秀芳更加疑惑了,站起身:“快递?谁寄来的?”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林汐,林汐眼中同样是一片茫然。
“寄件人姓陈,”快递员低头看了看单子,“是从XX大学地址寄出的。”
XX大学。姓陈。
林汐的心脏猛地一跳,刚刚平复的呼吸又微微一滞。她看到了母亲脸上瞬间闪过的紧张和担忧。
李秀芳签收了包裹,关上门,拿着那个轻飘飘的方形包裹走回床边,眉头微蹙:“XX大学……姓陈……是不是上次那个……”
林汐的目光落在包裹上,没有说话。那种熟悉的、被过去猝不及防撞入现在的感觉又回来了,带着寒意。
李秀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包裹递给了林汐:“要……打开看看吗?”
林汐接过包裹,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泡沫膜。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始缓慢地、有些笨拙地拆解包装。
泡沫膜被撕开,里面是一个没有任何图案的硬纸盒。打开纸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书。一本崭新的、封面设计简洁的科幻小说。书的下面,压着一张对折的白色便签纸。
没有多余的物品,没有再次出现的机器人模型。
林汐拿起那本书。冰冷的封面,光滑的铜版纸。是她(作为林启时)很喜欢的一位科幻作家新出的作品,她曾期待过它的发售,但那时她已经病重入院。
她放下书,拿起那张便签纸。展开。
上面是几行干净利落、略显拘谨的字迹,属于陈浩:
「林汐同学:
冒昧打扰。在书店看到这本书,想起林启学长以前很喜欢这位作者。想着你住院休养或许需要些读物解闷,便买下寄来。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愿你早日康复。
陈浩」
措辞谨慎,保持着距离,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歉意。没有任何逾越的言语,只是“想起林启学长”,只是“希望没有打扰”。
那股尖锐的、被侵犯的痛苦并没有再次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些微暖意和更多怅然的情绪。他记住了“林启”的喜好,并试图将这份记得,以一种更得体、更不具侵入性的方式,传递给“林汐”。
他似乎在努力学着,如何与这个由“林启”的过去和“林汐”的现在交织而成的、复杂而悲伤的存在相处。
李秀芳在一旁紧张地观察着女儿的表情,见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剧烈反应,才稍稍松了口气,小声问:“是……书?”
林汐点了点头,将那张便签纸重新折好,夹回书页里。她摩挲着光滑的封面,没有说话。
“这孩子……也算有心了。”李秀芳斟酌着词句,低声评论了一句,便不再多问,重新拿起织了一半的围巾,针线再次穿梭起来。
“咔哒。咔哒。”
规律的声响重新填满了病房。
林汐将书放在枕边。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来自遥远世界的、沉默的信使,传递着一段被小心封装好的记忆和一份笨拙的、试图保持距离的关怀。
窗外,雪似乎下得大了一些。
她拿起手机,对着枕边那本新书,拍了一张照片。
光线昏暗,构图依旧毫无技巧可言。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开了与苏明月的对话框,将照片发了过去。
没有配文。
几分钟后,苏明月回复了。
明月:【新书!科幻的!好看吗好看吗?】
明月:【谁送的呀?看起来好新!】
林汐看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击。
林汐:【一个…认识哥哥的人。】
发送。
这一次,打出“哥哥”这两个字时,心口的刺痛,似乎减轻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它不再是一个完全禁忌、一触即痛的词汇。
它开始被允许,小心翼翼地,纳入“林汐”的世界,成为一个可以被提及、需要被解释的过往。
冬天依旧寒冷,窗外依旧萧索。
但一本意外抵达的书,和一次关于它的、极其简单的提及,仿佛在冰封的湖面上,凿开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孔洞。
允许一丝微弱的空气,进行交换。